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民劳 春秋 · 诗经
四言诗
《民劳》,召穆公刺厉王也。
民亦劳止,汔可小康。
惠此中国,以绥四方。
无纵诡随,以谨无良。
式遏寇虐,憯不畏明。
柔远能迩,以定我王。(一章)
民亦劳止,汔可小休。
惠此中国,以为民逑。
无纵诡随,以谨惛怓。
式遏寇虐,无俾民忧。
无弃尔劳,以为王休。(二章)
民亦劳止,汔可小息。
惠此京师,以绥四国。
无纵诡随,以谨罔极。
式遏寇虐,无俾作慝。
敬慎威仪,以近有德。(三章)
民亦劳止,汔可小愒。
惠此中国,俾民忧泄。
无纵诡随,以谨丑厉。
式遏寇虐,无俾正败。
戎虽小子,而式弘大。(四章)
民亦劳止,汔可小安。
惠此中国,国无有残。
无纵诡随,以谨缱绻。
式遏寇虐,无俾正反。
王欲玉女,是用大谏。(五章)
按:民劳五章,章十句。
大雅·荡之什 荡 春秋 · 诗经
四言诗
《荡》,召穆公伤周室大坏也。厉王无道,天下荡荡,无纲纪文章,故作是诗也。
荡荡上帝,下民之辟。
疾威上帝,其命多辟。
天生烝民,其命匪谌。
靡不有初,鲜克有终。(一章)
文王曰咨,咨汝殷商,曾是彊禦,曾是掊克。
曾是在位,曾是在服。
天降滔德,女兴是力。(二章)
文王曰咨,咨女殷商,而秉义类,彊禦多怼。
流言以对,寇攘式内。
侯作侯祝,靡届靡究。(三章)
文王曰咨,咨女殷商,女炰炰于中国,敛怨以为德。
不明尔德,时无背无侧。
尔德不明,以无陪无卿。(四章)
文王曰咨,咨女殷商,天不湎尔以酒,不义从式。
既愆尔止,靡明靡晦。
式号式呼,俾昼作夜。(五章)
文王曰咨,咨女殷商,如蜩如螗,如沸如羹。
小大近丧,人尚乎由行。
内奰于中国,覃及鬼方。(六章)
文王曰咨,咨女殷商,匪上帝不时,殷不用旧。
虽无老成人,尚有典刑。
曾是莫听,大命以倾。(七章)
文王曰咨,咨女殷商。
人亦有言,颠沛之揭,枝叶未有害,本实先拨。
殷鉴不远,在夏后之世。(八章)
按:荡八章,章八句。
云汉 春秋 · 诗经
四言诗
《云汉》,仍叔美宣王也。宣王承厉王之烈,内有拨乱之志,遇灾而惧,侧身脩行,欲销去之。天下喜于王化复行,百姓见忧,故作是诗也。
倬彼云汉,昭回于天。
王曰于乎,何辜今之人。
天降丧乱,饥馑荐臻。
靡神不举,靡爱斯牲。
圭璧既卒,宁莫我听。(一章)
旱既大甚,蕴隆虫虫。
不殄禋祀,自郊徂宫。
上下奠瘗,靡神不宗。
后稷不克,上帝不临。
耗斁下土,宁丁我躬。(二章)
旱既大甚,则不可推。
兢兢业业,如霆如雷。
周馀黎民,靡有孑遗。
昊天上帝,则不我遗。
胡不相畏,先祖于摧。(三章)
旱既大甚,则不可沮。
赫赫炎炎,云我无所。
大命近止,靡瞻靡顾。
群公先正,则不我助。
父母先祖,胡宁忍予。(四章)
旱既大甚,涤涤山川。
旱魃为虐,如惔如焚。
我心惮暑,忧心如熏。
群公先正,则不我闻。
昊天上帝,宁俾我遁。(五章)
旱既大甚,黾勉畏去。
胡宁瘨我以旱,憯不知其故。
祈年孔夙,方社不莫。
昊天上帝,则不我虞。
敬恭明神,宜无悔怒。(六章)
旱既大甚,散无友纪。
鞫哉庶正,疚哉冢宰。
趣马师氏,膳夫左右。
靡人不周,无不能止。
瞻卬昊天,云如何里。(七章)
瞻卬昊天,有嘒其星。
大夫君子,昭假无赢。
大命近止,无弃尔成。
何求为我,以戾庶正。
瞻卬昊天,曷惠其宁。(八章)
按:云汉八章,章十句。
使告于诸侯 东周 · 王子朝
出处:全上古三代文卷二
昔武王克殷,成王靖四方,康王息民,并建母弟以蕃屏周,亦曰:“吾无专享文,武之功,且为后人之迷败倾覆而溺入于难,则振救之”。至于夷王,王愆于厥身,诸侯莫不并走其望,以祈王身。至于厉王,王心戾虐,万民弗忍,居王于彘。诸侯释位,以间王政。宣王有志,而后效官。至于幽王,天不吊周。王昏不若,用愆厥位。携王奸命,诸侯替之,而建王嗣,用迁郏鄏则是兄弟之能用力于王室也。至于惠王,天不靖周,生颓祸心,施于叔带。惠、襄辟难,越去王都,则有晋、郑咸黜不端,以绥定王家。则是兄弟之能率先王之命也。在定王六年,秦人降妖,曰周其有髭王,亦克能修其职,诸侯服享,二世共职。王室其有间王位,诸侯不图,而受其乱灾。至于灵王,生而有髭。王甚神圣,无恶于诸侯。灵王、景王,克终其世。今王室乱,单旗、刘狄,剥乱天下,壹行不若,谓“先王何常之有,唯余心所命,其谁敢讨之”!帅群不吊之人,以行乱于王室。侵欲无厌,规求无度,贯渎鬼神,慢弃刑法,倍奸齐盟,傲很威仪,矫诬先王。晋为不道,是摄是赞,思肆其罔极。兹不谷震荡播越,窜在荆蛮,未有攸底。若我一二兄弟甥舅奖顺天法,无助狡猾,以从先王之命,毋速天罚,赦图不谷,则所愿也。敢尽布其腹心及先王之经,而诸侯实深图之。昔先王之命曰:“王后无适,则择立长。年钧以德,德钧以卜”。王不立爱,公卿无私,古之制也。穆后及太子寿早夭即世,单、刘赞私立少,以间先王。亦唯伯仲叔季图之(《左传》昭二十六年,“王子朝及召氏之族,毛伯得,尹氏固,南宫嚣奉周之典籍以奔楚。”王子朝使告于诸侯。)!
宿沙瞿子善煮盐,使煮滔沙(《御览》作溃沙,虽十宿沙,不能得也。《北堂书钞》一百四十六,《御览》八百六十五) 其二 战国齐国 · 鲁仲连
出处:全上古三代文卷八
共伯名和,好行仁义,诸侯贤之。周厉王无道,国人作难,王奔于彘,诸侯奉和以行天子事,号曰共和元年。十四年,厉王死于彘,共伯使诸侯奉王子靖为宣王,而共伯复归国于卫,得意共山之首(《史记。周本纪正义》,《庄子。让王释文》,《太平寰宇记》五十六,《鲁史发挥》二。案《正义》首云:「卫州共城县,本周共伯之国也。」是张守节语,混入《鲁连子》,今删)。
通鉴外纪目录序 北宋 · 刘恕
出处:全宋文卷一七四○、《三刘家集》卷一
夫计亿兆者始于一,总众异者归于同。古今兼载,则竹帛不能纪;撮其机会,则事尽于终卷。六经具而诸子兴,文籍烦而谱谍作。太史公云黄帝以来,皆有年数,咸不同乖异。历汉、魏、晋,去古益远,众言不本于经,夸者务为诡诞。包牺前后逮周厉王竞列,年祀更相违背,辽邈无据,安能考质,存其一说,备列于下,与删弃不取者,莫知孰得孰失焉?疑年茫昧,借日名甲子以纪之;共和以后,则用岁阳岁名而著于上,示相别也。班固谓《三统历》最密,杜元凯推《春秋》当时之历,见二百五十五年晦朔闰及日食,而云《三统历》术比诸家最疏,推经传朔日皆不谐合也。京兆万年刘恕撰。
按:《通鉴外纪》卷首,四部丛刊本。
《魏史》义例 隋 · 魏澹
出处:全隋文卷二十
其一曰:臣闻天子者,继天立极,终始绝名,故《谷梁传》曰:「太上不名」。《曲礼》曰:「天子不言出,诸侯不生名」。诸侯尚不生名,况天子乎!若为太子,必须书名。良由子者对父生称,父前子名,礼之意也。是以桓公六年九月丁卯,子同生,《传》曰:「举以太子之礼」。杜预注云:「桓公子庄公也」。十二公唯子同是嫡夫人之长子,备用太子之礼,故史书之于策。即位之日,尊成君而不名,《春秋》之义,圣人之微旨也。至如马迁,周之太子并皆言名,汉之储两俱没其讳,以尊汉卑周,臣子之意也。窃谓虽立此理,恐非其义。何者?《春秋》《礼记》,太子必书名,天王不言出。此仲尼之褒贬,皇王之称谓,非当时与异代遂为优劣也。班固、范晔、陈寿、王隐、沈约参差不同,尊卑失序。至于魏收,讳储君之名,书天子之字,过又甚焉。今所撰史,讳皇帝名,书太子字,欲以尊君卑臣,依《春秋》之义也。
其二曰:五帝之圣,三代之英,积德累功,乃文乃武,贤圣相承,莫过周室,名器不及后稷,追谥止于三王,此即前代之茂实,后人之龟镜也。魏氏平文以前,部落之君长耳。太祖远追二十八帝,并极崇高,违尧、舜宪章,越周公典礼。但道武出自结绳,未师典诰,当须南、董直笔,裁而正之。反更饰非,言是观过,所谓决渤澥之水,复去堤防,襄陵之灾,未可免也。但力微天女所诞,灵异绝世,尊为始祖,得礼之宜。平文、昭成雄据塞表,英风渐盛,图南之业,基自此始。长孙斤之乱也,兵交御座,太子授命,昭成获免。道武此时,后缗方娠,宗庙复存,社稷有主,大功大孝,实在献明。此之三世,称谥可也。自兹以外,未之敢闻。
其三曰:臣以为南巢桀亡,牧野纣灭,斩以黄钺,悬首白旗,幽王死于骊山,厉王出奔于彘,未尝隐讳,直笔书之,欲以劝善惩恶,贻诫将来者也。而太武、献文并遭非命,前史立纪,不异天年,言论之间,颇露首尾。杀主害君,莫知名姓,逆臣贼子,何所惧哉!君子之过,如日月之食,圆首方足,孰不瞻仰,况复兵交御座,矢及王屋,而可隐没者乎!今所撰史,分明直书,不敢回避。且隐、桓之死,闵、昭杀逐,丘明据实叙于经下,况复悬隔异代而致依违哉!
其四曰:周道陵迟,不胜其敝,楚子亲问九鼎,吴人来徵百牢,无君之心,实彰行路,夫子刊经,皆书曰卒。自晋德不竞,宇宙分崩,或帝或王,各自署置。当其生日,聘使往来,略如敌国,及其终也,书之曰死,便同庶人。存没顿殊,能无怀愧!今所撰史,诸国凡处华夏之地者,皆书曰卒,同之吴、楚。
其五曰:壶遂发问,马迁答之,义已尽矣。后之述者,仍未领悟。董仲舒、司马迁之意,本云《尚书》者,隆平之典,《春秋》者,拨乱之法,兴衰理异,制作亦殊。治定则直叙钦明,世乱则辞兼显晦,分路命家,不相依放。故云「周道废,《春秋》作焉,尧、舜盛,《尚书》载之」,是也。「汉兴以来,改正朔,易服色,臣力诵圣德,仍不能尽,余所谓述故事,而君比之《春秋》,谬哉」。然则纪传之体出自《尚书》,不学《春秋》,明矣。而范晔云:「《春秋》者,文既总略,好失事形,今之拟作,所以为短。纪传者,史、班之所变也,网罗一代,事义周悉,适之后学,此焉为优,故继而述之」。观晔此言,岂直非圣人之无法,又失马迁之意旨。孙盛自谓钻仰具体而放之。魏收云:「鲁史既修,达者贻则,子长自拘纪传,不存师表,盖泉源所由,地非企及」。虽复逊辞畏圣,亦未思纪传所由来也。
司马迁创立纪传以来,述者非一,人无善恶,皆为立论。计在身行迹,具在正书,事既无奇,不足惩劝。再述乍同铭颂,重叙唯觉繁文。案丘明亚圣之才,发扬圣旨,言「君子曰」者,无非甚泰,其间寻常,直书而已。今所撰史,窃有慕焉,可为劝戒者,论其得失,其无损益者,所不论也(《隋书·魏澹传》,又略见《北史》五十六)。
对洞晓元经策 唐 · 独孤及
出处:全唐文卷三百八十四
问。大象无体。元功阴骘。虽禀生之类万殊。而含道之原一致。是以至人垂训。将以微言。演为真宗。贻厥后学。包括六艺。周流八表。或因事以立言。或寓言以诠意。至如交乐于天。交食于地。不相与为事。不期与为谋。善无所私。恶无所弃。施之于教。何以劝勉。经曰。不争善胜。不言善应。正直如绳。平易如水。常务斯道。何往不臻。又曰。善建不拔。善抱不脱。子孙以祭祀不辍。斯言信矣。昔放勋钦明。光宅天下。人歌击壤。政叶雍熙。可谓善乎建抱。善乎拔脱。宜其帝绪蕃远。贻厥孙谋。绵绵瓜瓞。迈德垂裕。何丹朱之不嗣。而祭祀辍乎。又天无二日。民无二主。若以天下观。天下岂有二君乎。夫君为元首。臣为股肱。君无贤臣。谁与共理。粤若舜举八元。致垂拱之化。汉用三杰。成霸王之业。夏殷之末。任佞去贤。宗社沦亡。为无匡辅。经称不尚贤者。其旨何也。圣人立教。专气致柔。故形不欲劳。性不欲竭。深根固蒂。可以常存。则有朝穆肆任。劳逸过度。促龄损性。却以为然。又有惟静惟清。守贞守朴。二经之说。何取则焉。又闻善摄生者。动与吉会。武不措爪。兵难容刃。单豹嵓居水饮。身代俱损。寿永色孺。不免噬搏。何卫生之不异。而利害之顿殊。子既洞晓元经。探微索隐。矛盾若此。何以会明。侧席虚心。伫闻启沃。对。臣闻道之为物。无名无形。盖圣人酌而用之。推而宏之。取其精以修身。用其粗以救物。从本降迹。散朴为器。于是有可道之道。忘言之言。其大略虽以冲寂为宗。虚极为体。然妙用无眹。故不可致诘。今陛下诘其体。探其宗。岂不欲因言演教。于教奚有。夫长风吹而众窍号。则大无不动。细无不应。况陛下用大道为风。以鼓偫有。臣则吹万之一音也。敢不唱于众窍之末。臣谨按天有施。地有利。用天之施。以处其和。谓之交乐。分地之利。以养其正。谓之交食。夫相与生于有为。有为生于有事。有事则谋名存矣。善恶生于公私。公私生于用。用则弃名立矣。然圣人有为不为焉。有事无事焉。有谋不谋焉。有善无善焉。有恶无恶焉。泯善恶于一致。合异同于万殊。则妙门可存。教父斯在。臣又按道德经云。天网恢恢。疏而不失。常有司杀者杀之。此不争善胜之应也。文宣王称天何言哉。四时行焉。百物生焉。此不言善应之验也。周书云。无偏无党。王道荡荡。此正直如绳之效也。经又云。居善地。心善泉。与善仁。言善信。此平易如水之證也。陛下宏其言。挹其道。以为天下式。三十有二载矣。且复推功外名。不有不恃。考言询事。若冲若缺。诏臣等曰。常务斯道。曷往不臻。臣鲰生也。焉知其辨。虽然。有一于此。愿陛下守而勿失。与神为一。使神不远于人。人不远于天。天人合并。如影响交应。则甚夷之道。焉往而不臻。夫有国者。必善建皇极。善抱至道。道之不存。倾其宗迁其社之谓拔。桀放南巢。受死牧野是也。极之不建。失其器亡其国之谓脱。太康去洛汭。幽王败骊山。厉王流彘是也。至如尧知天历在躬。故以至公官天下。天下戴之而不辞。知丹朱不肖。又以至公禅天下。天下去之而不怨。可谓迈德矣。其后裔更霸迭王。重之以御龙唐杜之代禄。可谓垂裕矣。陛下兴废继绝。立五帝祠。即春秋备其祭典。亦可谓祭祀不辍矣。方之拔脱。臣谓不同。经曰。不尚贤。使民不争。大哉圣人之知微知彰乎。夫尚贤者。国家之所当先。然古先圣人曰。虽求贤审官。其用未始不无为也。而圣人能无为于求贤。不能使无为无迹存。则有为者尚之以为利。于是有饰智以惊愚。修身以明污。其渐起于一时之名。其弊存乎千载之后。不尚贤者。非谓废股肱之任。绝匡辅之力也。盖欲因时致功。功成则遣而遗之。因义立事。事遂则有而无之。无之则迹灭。迹灭则争息。争息则于为无为。于事无事。虽八元以翼唐弼虞。三杰之戡秦灭项。其无为无事一也。若夫齐天地。冥万物。莫大于全真。专气致柔。全真之本也。惟清惟静。全真之中也。各然其所然。各可其所可。全真之末也。设教者三合其道。一以贯之。虽逍遥与道养殊途。然性情与力命同辙。苟因其合而较其分。则子产不得不劳于刑政。朝穆不得不逸于肆任。若矫其肆任之性。以徇刑政之端。是续凫截鹤。亏其全矣。故圣人以大猷御六气之辨。以大方合二经之旨。明应变无方。立言不一。学者宜忘言以究其体统。不可执言以滞其筌蹄。经不云乎。反者道之动。惟动而常静。静可以取则。权足以合义。义无反经。凡养生者。以本为精。以物为粗。闭其外。慎其内。迹不践凶危之境。故兵不能容其刃。心不居冯暴之地。故武安得措其爪。苟守其精而遗其粗。故得于内而丧其外。外内无以持其分。则卫生之经悖矣。谓之不异。臣窃异之。至如希微大体。徼妙元键。陛下得黄帝之遗珠久矣。虽广成无所陈其至精。传说无所用其舟楫。启沃之问。岂臣及之。有黩睿谋。惧殒越于下。谨对。
秘书丞刘君墓碣(元丰元年九月) 北宋 · 范祖禹
出处:全宋文卷二一四九、《范太史集》卷三八、《名臣碑传琬琰集》中卷三八、《三刘家集》附录
君讳恕,字道原。其先京兆万年人,六世祖度唐末为临川令,遇乱不能归,遂葬筠,今为筠州人。父涣,少有高志,年五十,为颍上令,弃官家庐山之阳,今为屯田员外郎。道原少颖悟俊拔,读书过目即成诵。年四岁,坐客有言孔子无兄弟者,道原应声曰:「以其兄之子妻之」。一坐惊异。十二三,谒丞相晏公,问以事,道原反覆诘难,公不能对。十八岁,试经义、说书皆第一,释褐邢州钜鹿主簿。陈鄘公帅高阳,召至府,重礼之,使讲《春秋》,丞相亲帅官属往听。迁晋州和川令。道原为人重意义,急然诺。郡守得罪被劾,属吏皆连坐下狱,道原独保證之,恤其妻子,如己骨肉,又面数转运使以深文峻诋。陆介夫帅广西,辟掌机宜。道原为人强记,纪传之外,闾里小说,下至稗官杂说,无所不览。其谈数千载间事,如指诸掌。道原终身不治他事,故独以史学高一时。今端明殿学士司马公受诏修《资治通鉴》,奏请同编修。道原于魏晋以后事,尤能精详考證前史差谬,司马公悉委而取决焉。道原为人刚毅,一毫不挫于人。熙宁中,执政有与之故旧者,欲引修三司条例,道原不肯附之,且非其所为,执政者寖不悦。当是时,其权震天下,人不敢忤,而道原愤愤欲与之校,面语侵之,至变色勃怒。而道原不少屈,稠人广坐,抗言其失。闻者缩颈,而道原意气自若。久之亦不自安,以亲老告归南康,乞监酒税,以就养。有诏即官下编修。丁母寿安县君钱氏忧,又诏就第续成前书。未除丧,元丰元年九月癸丑卒,年四十七。著《十国纪年》四十二卷,《资治通鉴外纪》十卷,包牺至周厉王《疑年谱》、共和至熙宁《年略谱》各一卷。道原娶蔡氏,职方郎中巽之女,生一女三男,曰和仲、义叔、某。道原将殁,使其子为书来告曰:「子其为表若碣,以志吾墓」。铭曰:
呜呼道原,博学强识。海涵地负,富有万物。人所难能,不降色辞。中道而殒,鲜克知之。精明在上,体魄在下。刻诗墓前,以诏观者。
天问天对解(屈原问,柳宗元对。) 南宋 · 杨万里
出处:全宋文卷五三三九
问曰:遂古之初,谁传道之?上下未形,何由考之?
遂古,往古也。太古天地未分之说,传之者谁?何以考究?
对曰:本始之茫,诞者传焉。鸿灵幽纷,曷可言焉?
古盖茫乎其不可考也,传其有初者,虚诞者为之也。鸿荒灵怪,幽深纷紊,何可得而言哉?言且不可得而言也,考且得而考也耶?
问曰:冥昭瞢闇,谁能极之?冯翼惟像,何以识之?明明闇闇,惟时何为?
日月之夜冥昼昭,何以然也?其理瞢然而闇,谁能穷极之者?天地之冯冯而盛满,万形之翼翼而众多,何以然也?其像初谁识而命之者?人物之明明,鬼神之闇闇,是又谁为之者?时,是也。冯冯,盛满。翼翼,众也。见颜师古《汉书·礼乐志》:「桂华冯冯翼翼」。
对曰:曶黑晰眇,往来屯屯,厖昧革化,惟元气存,而何为焉(「曶」音「忽」。)?
曶爽昭晰而为昼,昏黑窈眇而为夜,盖日往月来,月往日来,自尔而已。屯屯而昧焉,则冥昭瞢闇之理盖不可得而穷极也。二仪之盛满者自盛满尔,万形之众多者自众多尔,人物之明明者自明明尔,鬼神之闇闇者自闇闇尔。倏焉而革,泯焉而化,此其厖昧之气象,盖不可得而测识也。日月昼夜之由不可穷也,天地人物鬼神之由不可识也,又孰有为之者哉!盖亦强名之曰惟元气存而已。曶爽,见《汉·郊祀志》,谓昧爽也。
问曰:阴阳三合,何本何化?圆则九重,孰营度之?惟兹何功,孰初作之?
独阴不生,独阳不生,独天不生,三合然后生,此谷梁子之言也。阴阳三合若之何而本原?若之何而化生?天体之圜也,孰与之营造而能圜?天重之九也,孰与之量度而有九?凡如此者,奚而功?谁之作哉?
对曰:合焉者三,一以统同。吁炎吹冷,交错而功。无营以成,沓阳而九。转輠(音火)浑沦,蒙以圜号。冥凝玄釐,无功无作。
阴阳之合以三,而元气统之以一。炎者,元气之吁也;冷者,元气之吹也。吁而吹,吹而吁,炎而寒,寒而炎,交错而自尔功者也。其始无本,其末无化。天之九重者,阳数之合沓而积者尔;天之圜体者,一气转轮而浑茫者尔。乌有所营,乌有所度哉?其凝而结也,冥然而凝,莫见其所以凝。其釐而治也,玄然而釐,莫见其所以釐。乌有所功,乌有所作哉?蒙,加也。号,名也。天之圜亦岂真圜耶?人不见其际而见其圜,故加之以圜之名而已,故曰「蒙以圜号」。
问曰:斡维焉系,天极焉加?八柱何当,东南何亏?九天之际,安放安属?
天维之斡旋,何所系缀?天地之垠涯,又何所加?八柱、九天,亦同此问也。
对曰:乌傒系维,乃縻身位。无极之极,漭弥非垠。或形之加,孰取大焉?皇熙亹亹,胡栋胡宇!完离不属,焉恃夫八柱!无青无黄,无赤无黑。无中无旁,乌际乎天则!
天有系以维,则羁縻其体与位矣,天无待于系者也。天有极以加,则有形而不大矣,天无极而大者也。皇熙者,天大而广也。天广大而亹亹不息,不栋不宇,全然离物而无所连属,岂有八山为柱之恃哉!九天者,东曰皞天,东南曰阳天,南曰赤天,西南曰朱,西曰成,西北曰幽,北曰玄,东北曰鸾,中央曰钧天也。天无色,而亦无方,岂有九天之涯际哉!
问曰:隈隅多有,谁知其数?天何所沓?十二焉分?日月安属?列星安陈?
天地之旁角,谁知其众多之数?天运之会合,何以有子丑之辰?辰者,日月所会也。沓,合也。日月、列星,亦同此问。属音注,又音树。
对曰:巧欺淫诳,幽阳以别。无隈无隅,曷懵厥列?折篿剡筳,午施旁竖。鞠明究曛,自取十二。非余之为,焉以告汝?规燬魄渊,太虚是属。棋施万荧,咸是焉托(篿音专,筳音廷,竹也。楚人折竹以卜。懵,莫孔切。)。
巧,谓机巧也。淫,谓巫史之淫声也。午施者,布算于中而横也。旁竖者,布算于边而直也。鞠者,推也。规者,圜也。燬者,日也。魄者,缺也。渊者,月也。日者,火之精,故曰燬。日无缺,故曰规燬也。月者,水之精,故曰渊。月至望后生魄则缺,故曰魄渊也。万荧者,星也。盖天地之列位有幽阴阳明之别而已,乌有所谓隈隅旁角也哉!谓之有隈隅旁角者,机巧淫瞽之言,欺诳云尔。天运之推移,有昼而明、夕而曛而已,乌有所谓十二辰之定名也哉!谓之有十二辰者,卜筮之人折竹施布以推究昼夜者之强名自取云尔。然则隈隅之数,十二之名,岂天之作为哉!是皆非天之所作为,则屈子以此问天,天亦何以告屈子也?故曰「非余之为,焉以告汝」。余者,天也。汝者,屈子也。至于日月安属,则有所属焉,太虚是属是也。列星安陈,则亦托于太虚焉,故曰「咸是焉托」。
问曰:出自汤谷,次于蒙汜。自明及晦,所行几里?夜光何德,死则又育?厥利维何,而顾兔在腹?
汤谷、蒙汜,日出入之所也。夜光,月也。汜音祀。汤音旸。
对曰:辐旋南昼,轴奠于北。孰彼有出次,惟汝方之仄。平旋旁运,乌有谷、汜?当焉为明,不逮为晦。度引久穷,不可以里。燬炎莫俪,渊迫而魄。遐违乃专,何以死育?玄阴多缺,爰感厥兔?不形之形,惟神是类。
辐以喻天体,轴以喻天极,天运而极不动。日之行溯天而旋以成画者也,彼孰有所谓出,孰有所谓次也哉!惟人见其方之仄而东,则谓日出于东,见其方之仄而西,则谓日次于西。彼未始有出次也,平旋旁达,亦未始有旸谷与蒙汜也。当日之所及则为昼而明,不当日之所及则为夜而晦。历家引三百六十五度之说为日之行者,其说久则亦穷矣,又岂可以里而计哉!日之炎也,可违而不可并也。月迫而并焉,则月之光不胜日,是以魄而缺,乌有所谓死?月违而远焉,则月之光得以专,是以明而盈,乌有所谓育?月之阴也,以缺为体也。以阴咸阴兔者,阴之类也;以缺咸缺兔者,缺之形也。
问曰:女岐无合夫,焉取九子?
王逸云:「女岐,神女,无夫而生九子」。
对曰:阳健阴淫,降施蒸摩。岐灵而子,焉以夫为?
岐女既曰神灵,则不夫而子也宜。
问曰:伯强何处?惠气安在?
王逸云「伯强,疫鬼也。惠气,和气也」。
对曰:怪瀰冥更,伯强乃阳。顺和调度,惠气出行。时届时缩,何有处乡?
瀰,犹弥也。更,去声。怪而弥怪,冥而更冥,弥怪与更冥合,此伯强之所以生也。和顺既调,则惠气行矣。故伯强缘疠气而届,惠气以疠气而缩者也。惠气以和顺而届,伯强缘和顺而缩者也。莫非一气也,又乌有伯强居处之乡?
问曰:何阖而晦?何开而明?角宿未旦,曜灵安藏?
角,东方星。曜灵,日也。
对曰:明焉非辟,晦焉非藏。孰旦孰幽?缪躔于经。苍龙之寓,而廷彼角亢?
旦之明不得不明,非有所开而明。夕之幽不得不幽,非有所藏而幽。谓之有经躔者,传者之缪也。彼日之出于苍龙之东,特寓焉耳,岂真以角亢之宿为日之廷者耶?故激其词曰「苍龙之寓,而廷彼角亢乎」。廷,犹太微三光之廷。
问曰:不任汩鸿,师何以尚之?佥答何忧,何不课而行之?鸱龟曳衔,鲧何听焉?顺欲成功,帝何刑焉?永遏在羽山,夫何三年不施?伯禹愎鲧,夫何以变化?纂就前绪,遂成考功。何续初继业,而厥谋不同?洪泉极深,何以窴音田之?地方九州,则何以坟之?应龙何画,河海何历?鲧何所营?禹何所成?
王逸云:「汩,治也。鸿,鸿水也。师,众也」。尧放鲧于羽山,飞鸟虫曳衔鲧而食之。三年不施,谓不舍其罪也。鲧很愎而生禹,禹何以变鲧之愎?洪水之渊泉极深,禹何以填塞?坟,分也。九土禹何以能分别?禹治水时,有神龙以尾画导水径焉。万里曰:汩,谓乱。不任汩鸿者,谓鲧之才不能任治水之事,故于鸿水反汩乱奔溃而益甚也。《书》曰:「鲧堙洪水,汩陈其五行」。王逸东汉人,时古文《尚书》未出,故误尔。
对曰:惟鲧譊譊(音铙。),邻圣而孽。恒师厖蒙,乃尚其圮。后惟帅之难,矉頞使试。盗堙息壤,招(音翘)帝震怒。赋刑在下,投弃于羽。方陟元子,以胤功定地,胡离厥考,而鸱龟肆喙。气孽宜害,而嗣续得圣,污涂而蕖,夫固不可以类。胝躬躄步,桥楯勚踣。厥十有三载,乃盖考丑。宜仪形九畴,受是玄宝。昏成厥孽,昭生于德。惟氏之继,夫孰谋之式。行鸿下隫,厥丘乃降。焉填绝渊,然后夷于土?从民之宜,乃九于野。坟厥贡艺,而有上中下。胡圣为不足,反谋龙智?畚锸究勤,而欺画厥尾!
鲧很愎而譊譊,故近尧舜之圣,而其孽不移。师言推之尚之,盖众人之蒙而不知其圮族故也。「后惟帅之难」,「帅」疑当作「师」。谓尧难于违众,不得已深矉蹙頞而使试焉。鲧乃盗堙上帝之息壤,以招上帝之震怒,故刑而弃之于羽山。尧于是升其子禹以嗣其功。以鲧之孽而生禹之圣,此如污泥之生芙蕖,夫岂以类云乎哉!鲧之昏,禹之昭,何害于姒氏之继?岂有所谓厥谋之不同哉?行鸿水而下倾之,此所以降丘宅土也,初无所谓窴洪泉之说也。从民之宜而分九土,此本于禹之圣而勤也,初无所谓龙尾画之说也,为此说者皆欺者为之也。《左氏传》「国武子好尽言以招人过」,所谓「招帝震怒」与此「招」同。柳子《息壤记》云:「昔之异书有记洪水滔天,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,帝乃令祝融杀鲧于羽郊」。
问曰:鲧何所营?禹何所成?康回冯怒,地何故以东南倾?
冯怒,见《左传》。冯犹盛满也。冯怒者,盛怒也。王逸云:「康回,共工名也。共工与颛顼争为帝,不得,怒而触不周之山。天维绝,地柱折,故东南倾」。
对曰:圜焘廓大,厥立不植。地之东南,亦己西北。彼回小子,胡颠陨尔力!夫谁骇汝为此,而以慁天极。
圜焘,天也。天谓屈原曰:「天之廓大者亦立于虚而无所植,则地之立岂有植乎?地之东南倾亦犹吾之西北倾也」。己者,天自谓也。是地之东南倾莫知其然而然也,岂康回小子之力所能触而折绝乎?谁为是说以骇汝,而汝以此说慁扰天听也(《陆贾传》云「毋久慁汝为」。)。
问曰:九州何错?川谷何洿(音户。)?东流不溢,孰知其故?
洿,深也。
对曰:州错富媪,爰定于趾。躁川静谷,形有高卑(音髀。)。东穷归墟,又环西盈。脉穴土区,而浊浊清清。坟垆燥疏,渗渴而升。充融有馀,泄漏复行。器运浟浟,又何溢为!
水涸者,地脉之收。水流者,地脉之行。燥则收,衍则流。人见其常显流而穷于东也,不知其已阴渗而环于西也。人之气血降而不升,则人死矣。水者,天地之气血也,东而不西,流而不收,则天地有不死乎?然则水之穴于土区也,如运行于一器之内,浟浟焉尔,积而不运则溢也,运而不积,则又何溢为哉!富媪,后土神也。《前汉书·礼乐志》云:「媪神宴娭」。趾,下也。归墟,海也。浟浟,水流貌,音攸。
问曰:东西南北,其修孰多?
修,长也。
对曰:东西南北,其极无方。夫何澒洞,课校修长。澒,音胡孔切。
问曰:南北顺㯐,其衍几何?
㯐音妥。狭,长也。衍,广也。
对曰:茫忽不准,孰衍孰穷!
问曰:昆崙县圃,其尻安在?
昆崙山在西北,其颠曰县圃。县圃上通于天。尻,古「居」字。
对曰:积高于乾,昆崙攸居。蓬首虎齿,爰穴爰都。
乾,西北也,是昆崙居之方也。蓬首虎齿,西王母也,西王母居于昆崙。
问曰:增城九重,其高几里?
《淮南子》:「昆崙之山,其高万五千里」。
对曰:增城之里,万有五千。
「五」又作「三」,未详。
问曰:四方之门,其谁从焉?西北辟启,何气通焉?
天地四方之门。
对曰:凊温燠寒,迭出于时。时之丕革,由是而门。辟启以通,兹气之元。
春夏秋冬,气之出者,即四方之门也。
问曰:日安不到?烛龙何照?
王逸曰:「天之西北有幽冥无日之国,有龙衔烛而照之」。
对曰:修龙口燎,爰北其首。九阴极冥,厥朔以炳。口燎,谓衔烛也。
问曰:羲和之未扬,若华何光?
羲和,日御也。若华,若木也。
对曰:惟若之华,禀羲以耀。
若水之光华,受日而后光也。
问曰:何所冬暖,何所夏寒?
对曰:狂山凝凝,冰于北至。爰有炎洲,司寒不得以试。
凝音嶷。北有冰山,故夏寒。南有炎洲,故冬暖。
问曰:焉有石林,何兽能言?
石山无木,猩猩能言。
对曰:石胡不林,往视西极。兽言嘐嘐,人名是达。
西极有不木之山。
问曰:焉有虬龙,负熊以游?
王逸云:「角曰龙,无曰虬。有无角之龙,负熊兽以游」。
对曰:有虬蜲蛇,不角不鳞。嬉夫玄熊,相待以神。
言有此二物相须而为神怪也。
问曰:雄虺九首,倏忽焉在?
王逸云:「虺,蛇也。倏忽,电光也」。
对曰:南有怪虺,罗首以噬。倏忽之居,帝南北海。
《庄子》:「南方之帝曰倏,北方之帝曰忽」。王逸以为电,非也。
问曰:何所不死,长人何守?
王逸云:「《括地象》曰:『有不死之国』」。长人,防风氏,又长狄。
对曰:员丘之国,身民后死。封嵎之守,其横九里。
防风氏,身长九里。
问曰:靡萍九衢,枲华安居?
萍,水草,而生于九衢之路。枲,麻也。王逸云:「九交道曰衢。言萍草有生于水中,无根,乃蔓衍于九交道。又有枲麻,垂草华荣,何所有此物乎」?
对曰:有萍九歧,厥图以诡。浮山孰产?赤华伊枲。
旧注:《山海经》多言其歧五衢,又云四衢。衢,歧也。王逸以为生九衢中,恐谬。又浮山有草焉,其叶如麻,赤华,即枲华也。华即「花」字。/问曰:一蛇吞象,厥大何如?/《山海经》:「南方有灵蛇,吞象,三年然后出其骨。」/对曰:巴蛇腹象,足觌厥大。三岁遗骨,其修已号。/足见其大,称其长也。号,称也。/问曰:黑水玄趾,三危安在?/玄趾、三危,皆山名。黑水出昆崙。/对曰:黑水淫淫,穷于不姜。玄趾则北,三危则南。/不姜,未详,盖地名也。/问曰:延年不死,寿何所止?/仙也。/对曰:仙者幽幽,寿焉孰慕?短长不齐,咸各有止。胡纷华浸汗,而潜谓不死?/名生而实死也。/问曰:鲮鱼何所?鬿堆焉处?(鲮音陵,鬿音祈。)/王逸云:「鲮鱼,鲮鲤也,四足,出南方。鬿堆,奇兽也。」/对曰:鲮鱼人貌,迩列姑射。鬿雀峙北号,惟人是食。/旧注:「《山海经》:鲮鱼在海中,近列姑射山。『堆』当为『雀』,鬿雀在北号山,如鸡,虎爪,食人。」王逸误注。/问曰:羿焉弹日?乌焉解羽?/《淮南子》:「尧时十日并出,尧令羿射,中九日,日中九乌皆死,堕其羽翼。」/对曰:焉有十日,其火百物。羿宜炭赫厥体,胡庸以枝屈?大泽千里,群鸟是解。/旧注:「《山海经》:大泽千里,群鸟之所解。《问》作『乌』字,当为『鸟』,后人不知,因配上句改为乌」。/问曰:禹之力献功,降省下土四方。焉得彼嵞山女,而通之于台桑?闵妃匹合,厥身是继。胡维嗜欲不同味,而快晁饱?启代益作后,卒然离蠥。何启维忧,而能拘是达?皆归射𥷤,而无害厥躬。何后益作革,而禹播降?启棘宾商,《九辩》、《九歌》。何勤子屠母,而死分竟地?/嵞音涂。晁音招,早也,与朝同。离,遭也。蠥音孽,忧也。台桑,地名也。拘,隔也。射,行也。𥷤音鞠,穷也,谓有扈氏之所行皆穷恶也。棘,陈也。宾,列也。商,宫商也。《九辩》、《九歌》,启所作乐也。屠,𤗚剥也。王逸云:「禹𤗚剥母背而生,其母之身分散竟地。」(朱熹曰:「启棘宾商」当作「启梦宾天」,如秦穆公、赵简子梦上宾于钧天,九奏万舞也。古篆书「梦」字似「棘」,「天」字似「商」。)/对曰:禹惩于续,嵞妇亟合。胈离厥肤,三门以不。呱呱之不衋,而孰图味!卒燥中野,民攸字(一作宇。)攸暨。彼呱呱克臧,俾姒作夏。献后益于帝,谆谆以不命。复为叟耆,曷戚曷孽!呱勤于德,民以乳活。扈仇厥正,帝授柄以挞。凶穷圣庸,夫孰克害?益革民艰,咸粲厥粒。惟禹授以土,爰稼万亿。违溺践垍,休居以康食。姑不失圣,天(一本无圣天。)胡往不道?启达厥声,堪舆以呻。辨同容之序,帝以𧵍嫔。禹母产圣,何副厥旅?彼淫言乱噣,聪馘以不处。/禹惩创于无嗣,故亟娶于涂山尔,岂以欲哉!彼股无胈而不恤也,三过门而不视也。眩,即视字。启呱呱而不伤也,而孰图于世味之欲哉!惟禹之用心如此,故卒能援天下之湿而置之于燥,字天下之民而置之于安。暨,犹塈也。塈者,安也。「彼呱克臧」者,呱,谓启也。启能为善,故使姒氏为夏国,而不使伯益得以代夏国。且禹之荐益于天,非不至也,而天谆谆之命不归于益者,以启之克臧故也。益虽不受命,然不失为夏之老臣,益又何戚于己,何孽于夏哉!启既受命,而勤于德,故民得以乳活也。且启之德正也,有扈氏不正也,以不正而雠正,天之所以授启以征伐之柄以挞之也。凶之必穷,圣之必功,天之理也,孰能害圣哉!庸,功也。且夫伯益革民之艰食,而使之粒食,虽益之功也,授天下以平土而得以稼,出天下于既溺而践履于圣土,彼息天下之居而康裕天下之食者,实禹之功也。垍者,坚土也。食者,食廪之食也。禹之圣如此,而启又且不失禹之圣,则天命胡往而不导之哉!姑者,且也。道者,导也。「启达厥声,堪舆以呻」,谓启能作《九辩》、《九歌》以达乐之声,而天地之间莫不歌吟之也。呻者,吟也。「辨同容之序,帝以𧵍嫔」者,何也?容者,和也。大乐与天地同和,启之《九辩》、《九歌》能分别其与天地同和始终先后之序,则启之乐大矣,故能与天之和相𧵍易而易地皆和也,与天之和相媲配而无不齐也。𧵍者,易也。嫔者,配也。帝者,天也。「禹母产圣,何副厥旅」,言禹母之产禹也,初无腷剥母背之怪。《诗》曰「不坼不副」副与副同音柏遏切。旅者,背也。旅与膂同。谓禹生之怪者,淫瞽之言,出于妄乱者之口而已,聪者割耳而不听此语也。噣音画,口也。馘,音馘,割耳也。聪馘,犹曰洗耳云。/问曰:帝降夷羿,革孽夏民。胡羿射夫河伯,而妻彼雒嫔?冯珧利决,封豨是射。何献蒸肉之膏,而后帝不若?浞娶纯狐,眩妻爰谋。何羿之射革,而交吞揆之?/「帝降夷羿,革孽夏民」者,言天降后羿以篡夏革命,而为夏民之孽也。「胡射夫河伯,而妻彼雒嫔」者,河伯化为白龙,羿何射眇其左目也。羿又梦与雒水神宓妃交。「冯珧利决,封豨是射」者,冯,侍也。珧,弓名也,音姚。封豨,神兽也。言不德惟恃其弓,以射神兽为田猎之娱也。「何献蒸肉之膏,而后帝不若」者,言无德以事天,献封豨之膏以祭,故帝不顺不飨也。「浞娶纯狐,眩妻爰谋」者,羿之相寒浞娶于纯狐氏女,眩惑爱之,遂与浞谋杀羿也。「何羿之射革,而交吞揆之」者,言羿以射革命,宜其强也,何为寒浞辈交起而吞灭之?/对曰:夷羿滔淫,割更后相。夫孰作厥孽,而诬帝以降!震皓厥鳞,集矢于皖。肆叫帝不谌,失位滋嫚。有洛之嫭,焉妻于狡?夸夫一作矢快杀,鼎豨以虑饱。馨膏腴帝,叛德恣力。胡肥台舌喉,而滥厥福!寒谗妇谋,后夷卒戕。荒弃于野,俾奸民是臧。举土作仇,徒估身弧。/《虞人之箴》曰:「在帝夷羿,冒于原兽。」羿既滔淫荒怠,割绝夏后相而更代之,此羿之自作孽也,柰何诬以为天降之乎?「震皓厥鳞,集矢于皖」者,言河伯化为白龙,其鳞皓皓,不深居而妄出,自取矢之集其目也。皖者,明星也,谓龙之目如星之明也。《左传》云:「集失于其目。」「肆叫帝不谌,失位滋嫚」者,言河伯为羿所射,上诉天帝,乞帝杀羿,而帝不允。盖诉之不诚,故帝责河伯曰:「汝深守则羿何从而犯也?」河伯失水之位而妄出,宜乎遭羿之嫚侮也。「有洛之嫭,焉妻于狡」,嫭,美也,音户。言洛妃之美,焉肯妻于羿之凶狡也。「夸夫快杀,鼎狶以虑饱」者,言羿自矜其以杀为快,故射封狶,为鼎实以自饱也。「馨膏腴帝,叛德恣力,胡肥台舌喉,而滥厥福」者,谓羿以豨膏腴之香而祭天帝,无德而恃力,故帝不飨之。帝若曰:「何肥甘我舌喉,以僭滥求福也。」台,音怡,我也。「寒谗妇谋,后夷卒戕,荒弃于野,俾奸民是臧」者,言寒浞伯明氏谗子弟也;而夷羿以奸民为善人,信其谗而相之,宜浞与其妇谋。羿归自田,杀而烹之,弃骨于野者,以奸民为臧之故也。「举土作仇,徒怙身弧」者,举率土与羿为仇,而羿不知,方且徒恃其身之力与弧矢之能而已。恃身而不恃民,恃艺而不恃德,此其亡也。/问曰:阻穷西征,岩何越焉?化而为黄能,巫何活焉?咸播秬黍,莆雚是营。何由并投,而鲧疾脩盈?/「阻穷西征,岩何越焉」者,言尧放鲧于险阻穷荒之地,使之西行而度越岩险也。「化而为黄能,巫何活焉」者言,化而为黄能,入于羽渊,虽有巫医不能活也。能,音奴来切,三足鳖也,见《国语》。「咸播秬黍,莆雚是营」者,言禹能平水土,使民得播黑黍于莆雚棘茨之地,变芜为田也。「何由并投,而鲧疾脩盈」者,由,用也,投,弃也。言何用禹而弃鲧耶?岂以鲧疾恶脩长而贯盈耶?/对曰:鲧殛羽岩,化黄而渊。子宜播殖稚,于丘于川。维莞维蒲,维菰维芦。丕彻以图,民以欢以都。尧酷厥父,厥子激以功。克硕厥嗣,后世是郊。/稚,《玉篇》云:「幼禾也。」子,谓鲧之子禹也。莞蒲菰芦之地,皆大彻去其芜秽,以图农功,民欢悦而美之也。都,美也。尧酷其父,而禹能愤激以成功,用能硕大其后嗣,以有天下,而鲧乃得配上帝于郊祀也。/问曰:白蜺婴茀,胡为此堂?安得夫良药,不能固臧?天式从横,阳离爰死。大鸟何鸣,夫焉丧厥体?/蜺,云之似龙者;茀,云之似蛇者。白蜺与茀气相婴,胡为在此祠堂乎?此原之所见也。「安得夫良药,不能固臧」者,崔文子学仙于王子侨,子侨化为白蜺,而婴茀持药与崔文子,文子惊怪,引戈击蜺,因堕其药,视之,则子侨之尸也。言得药不善也。「天式从横,阳离爰死」者,言天法阴阳从横,阳气去则人死也。「大鸟何鸣,夫焉丧厥体」者,崔文子取子侨之尸,覆之以弊筐,须臾化为大鸟而鸣飞而去,言文子焉能亡子侨之身也。/对曰:王子怪骇,蜺形茀裳。文禠操戈,犹懵夫药良。终鸟号以游,奋厥篚筐。曶漠莫谋,形胡在胡亡?/「文禠操戈」者,禠,音斯,福也。又禠祁,宫名。二义皆与此句不通,「禠」恐当作褫,音直尔切,夺衣也。谓崔文子见子侨蜺形茀裳,而魂魄惊怖,褫夺,遂操戈以击之也。「曶漠莫谋」,谓明爽昏黑,莫得而究也。「形胡在胡亡」,存亡亦不可得而推也。/问曰:萍号起雨,何以兴之?/萍,萍翳,雨师名也。雨师号呼则雨兴,何以然也?对曰:阳潜而爨,阴蒸而雨。萍冯以兴,厥号爰所。/阴阳蒸炊而雨尔,彼萍翳特冯藉以起,而号呼其所也,非号而后雨也。/问曰:撰体协胁,鹿何膺之?/天撰十二神鹿,一身八足两头,何以受此形?/对曰:气怪以神,爰有奇躯。胁属支偶,尸帝之隅。/气怪且神,故生此奇怪之身。胁合为一,而支分为八,以主天之方隅也。/问曰:鳌戴山抃,何以安之?释舟陵行,何以迁之?/鳌,大龟也。击手曰抃。巨灵之鳌,背负蓬莱山而抃戏于海,何以能安?龟负山若舟,使龟舍水而行于丘陵,何能迁徙此山乎?/对曰:宅灵之丘,掉焉不危,鳌厥首而恒以恬夷。要释而陵,殆或谪之。龙伯负骨,帝尚窄之。/丘,即蓬丘也。宅于巨灵之背而不危,且恬安平夷也。欲释水而陵者,天若谪谴以居陵,何不可之有?龙伯国人,一钓而连六鳌,帝尚以为窄而不足夸也。/问曰:惟浇在户,何求于嫂?何少康逐犬,而颠陨厥首?女岐缝裳,而馆同爰止,何颠易厥首,而亲以逢殆?/浇多力,《论语》曰「浇荡舟」。至其嫂之户,佯有所求,而遂淫其嫂。少康因猎放犬,逐袭浇而断其首。女岐即浇嫂也,假缝裳而同室也。少康初以夜袭得女岐头,误以为浇,故言易厥首。/对曰:浇嫪以力,兄麀聚之。康假于田,肆克宇之。既裳既舍,宜咸𡏇厥首。/浇淫且力也,故曰「嫪以力」。/问曰:汤谋易旅,何以厚之?覆舟斟寻,何道取之?桀伐蒙山,何所得焉?妹嬉何肆,汤何殛焉?/汤谋变夏众以从己,何以恩厚之而得其从也?少康灭斟寻氏,易若覆舟,何道以取也?桀伐蒙山之国而得妹嬉,肆其情意而殛之。/对曰:汤奋癸旅,爰以伛拊。载厥德于葛,以诘仇饷。康复旧物,寻焉保之?覆舟喻易,尚或艰之。惟桀嗜色,戎得蒙妹,淫处暴娱,以大启厥伐。/汤之奋兴而变夏众,以喣伛拊摩而得之,自葛始以诛仇饷也。少康复旧物,故斟寻安得而保其国?其易如取如携尔,以覆舟喻之,犹为难也。汤之殛桀,非汤也,桀自淫自暴以启之。/问曰:舜闵在家,父何以鳏?尧不姚告,二女何亲?厥萌在初,何所意焉?/舜忧其家,而其父何以使舜之鳏?尧不告舜父母,故得相亲也。/对曰:瞽父仇舜,鳏以不俪。尧专以女,兹俾胤厥世。惟蒸蒸翼翼,于妫之汭。/瞽不可告,故尧自专而女焉。女,去声。/问曰:璜台十成,谁所极焉?/纣作玉台十重。/对曰:纣台于璜,箕克兆之。/纣初作象箸,箕子叹之,知必至于玉杯,必盛熊蹯豹胎。则璜台之兆,箕子知之久矣。/问曰:登立为帝,孰道尚之?/天子之登立,谁开道而崇尚之?/对曰:惟德登帝,帅以首之。/德则为帝,天下相帅而推以为元首。/问曰:女娲有体,孰制匠之?/女娲人头蛇身,一日七十化,其体如此,谁制匠而图之?/对曰:娲躯虺号,占以类之。胡日化七十,工获诡之。/相传其蛇身,则以蛇占之而图以类之也。岂有化七十之说,皆画工诡异而为之尔。/问曰:舜服厥弟,终然为害。何肆犬体,而厥身不危败?/舜卑以服事其弟,而象欲害舜,肆其犬豕之心,而不能危败舜之身也。/对曰:舜弟视厥仇,毕屠水火。夫固优游以圣,而孰殆厥祸!犬断于德,终不克以噬。昆庸致爱,邑鼻以赋富。/舜之弟视舜如仇,浚井则屠之以水,焚廪则屠之以火。象如犬之自龂龂尔,乌能祸舜?而舜尽其兄之道,用之为诸侯,以致其爱,邑之于有鼻,以富其给。/问曰:吴获迄古,南岳是止。孰期去斯,得两男子?/自古公之子有吴太伯,而太伯采药南岳,止而不还,以让周于王季。两男子谓太伯、仲雍。二人皆去吴,孰相期而使之去也?/对曰:嗟伯之仁,逊季旅岳。雍同度厥义,以嘉吴国。/太伯之仁,逊王季而羁旅于南岳,仲雍实同此高义,以成吴国之美。度,音铎。/问曰:缘鹄饰玉,后帝是飨。何承谋夏,桀终以灭丧?帝乃降观,下逢伊挚。何条放致罚,而黎伏大说?/后帝,汤也。伊尹因缘烹鹄羹,饰玉鼎以事汤,汤贤之,以为相,遂承用尹之谋而谋桀,桀遂灭亡。又云汤出观风俗而逢伊尹,遂放桀于鸣条,而黎民大说。/对曰:空桑鼎殷,谄羹厥鹄。惟轲知言,瞷焉以为不。仁易愚危,夫曷揆曷谋?咸逃丛渊,虐后以刘。降厥观于下,匪挚孰承!条伐巢放,民用溃厥疣。以夷于肤,夫曷不谣!/伊尹生于空桑,负鼎于汤,羹鹄以谄,此皆妄说也。惟孟子知言,视之以为不也。瞷,视也,音胡涧切。不音方鸠切。汤之伐桀,以至仁而革易至愚至危之桀,又曷用揆度而计谋哉!桀之于汤,为丛驱爵、为渊驱鱼者也。民皆逃鹯獭而归丛渊,此虐君之所以为汤虔刘也。刘,杀也。汤观于天下,未有如伊尹者,非尹孰承用哉!伐桀于鸣条而放之南巢,如为民溃其身之疮疣而平夷其肌肤也,曷不悦而歌哉!/问曰:简狄在台,喾何宜?玄鸟致贻,女何喜?/简狄,帝喾妃也。简狄侍帝喾于堂上,有燕堕卵,吞而生契。/对曰:喾、狄祷禖,契形于胞。胡乙𪃟之食,而怪焉以嘉!/言契以禖而生,不以燕之怪。/问曰:该秉季德,厥父是臧。/对曰:该德胤考,一作孝。蓐收于西。爪虎手钺,尸刑以司慝。/少皞氏之子熙为玄冥,该为蓐收。言该之德能嗣于父,故列于神,以主天地之刑,以司天下之恶也。/问曰:胡终弊于有扈,牧夫牛羊?/有扈,浇国名也。浇灭夏国相,相之子少康为有仍牧正,典牛羊,后杀浇灭扈,以复夏。/对曰:牧正矜矜,浇扈爰踣。/少康以戒惧兴有扈,以骄淫亡。/问曰:干协时舞,何以怀之?/对曰:阶干以娱,苗革而格。不迫以死,夫胡狃厥贼?/舞干羽以格有苗,不在于干羽也,缓其死而开其生,则苗民何狃于为盗而不怀?/问曰:平胁曼肤,何以肥之?/纣宜忧亡者也,忧则臞矣,而肥何也?/对曰:辛后騃狂,无忧以肥。肆荡弛厥体,而充膏于肌。啬宝被躬,焚以旗之。/不忧,故肥。以贪,故自焚。纣衣其珠玉,赴火而死,武王斩之,悬其头于大白之旗。/问曰:有扈牧竖,云何而逢?(一作「其爰何逢」。)击床先出,其命何从?/夏启时有扈氏本牧竖,何逢而得侯?及启攻之,亲击杀之于床。/对曰:扈释于牧,力使后之。民仇焉寓,(一作宇。)启床以斮。/扈以力而侯,故失民心,而无所居。/问曰:恒秉季德,焉得夫朴牛?何往营班禄,不但还来?/汤能常秉契之末德,出猎得大牛之瑞。汤猎而还,以禽遍班禄惠于百姓,不但往还田猎而已。/对曰:殷武踵德,奚获牛之朴?夫惟陋民是冒,而丕号以瑞,卒营而班,民心是市。/汤能踵契之德,以得天下者,实也。班禽而获牛者,非也。此陋民蒙冒而称其瑞,小惠是班,以市民心,汤岂在是哉!/问曰:昏微循迹,有狄不宁。何繁鸟萃棘,负子肆情?晋大夫解居父聘于吴,过陈之墓门,见妇人负其子,欲强暴焉。妇人引《诗》刺之曰:「『墓门有棘,有鸮萃止。』独不愧鸮乎?」言循闇微之迹,而有夷狄之行,不可以宁其身。/对曰:解父狄淫,遭悫以赧。彼中之不目,而徒以色视。/以解父之强暴而遭陈妇之正言,安得而不愧赧乎?此解父不见陈妇之心,而见其色者也。/问曰:眩弟并淫,危害厥兄。何变化以作诈,后嗣而逢长?/象眩惑其父,以危害其兄,而子孙久长,君有鼻,何也?/对曰:象不兄龚,而奋以谋。盖圣孰凶怒,嗣用绍厥爱。/象不恭其兄,而谋危其兄,此象之凶也。然舜之圣,岂怒其凶哉!不藏怒而亲爱之,此象之嗣所以继绍而久长,皆舜之亲爱所延也。/问曰:成汤东巡,有莘爰极。何乞彼小臣,而吉妃是得?水滨之木,得彼小子。夫何恶之,媵有莘之妇?汤出重泉,夫何罪尤?不胜心伐帝,夫谁使挑之?/汤巡有莘而得妃,有莘恶伊尹生于空桑,故使之送女也。重泉,地名也。桀拘汤于重泉,何罪也?汤不胜民心而伐桀,桀自挑之。/对曰:莘有玉女,汤巡爰获。既内克厥合,而外弼于德。伊知非妃,伊之知臣,曷以不识!胡木化于母,以蝎厥圣。喙鸣不良,谩以诡正。尽邑以垫,孰译彼梦!汤行不类,重泉是囚。违虐立辟,实罪德之由。师冯怒以割,癸挑而雠。/伊尹之圣智,岂待汤之妃而后达哉!以伊尹圣智之臣,汤何以不识?言汤自识之也。伊尹母妊身,梦神女告之曰:「臼灶生蛙,亟去」。母走,其邑尽为大水,母溺死,化为空桑。有儿啼,人取养之,即伊尹也。柳子曰:或者为是说以蠹伊尹之圣也。为是说者,不良之人欺谩以害正道也。尽邑皆溺,果孰传此梦哉?其诞也必矣。汤之行不类于桀,故桀囚之。众怒桀之囚汤而割夏,实夏癸自挑之以致雠尔。/问曰:会晁争盟,何践吾期?苍鸟群飞,孰使萃之?到击纣躬,叔旦不嘉。何亲揆发,足周之命以咨嗟?授殷天下,其位安施?反成乃亡,其罪伊何?争遣伐器,何以行之?并驱击翼,何以将之?/武王将伐纣,纣遣胶鬲视师,胶鬲问曰:「欲以何日?」武王曰:「甲子。」还报。会大雨,道难,武王曰:「吾甲子日不至,纣必杀胶鬲,吾欲救贤者之死。」苍鸟,鹰也,言武王之将帅如鹰之群飞,此孰聚之者。白鱼入舟,周公曰「虽休勿休」,故曰「叔旦不嘉」。「争遣伐器」者,伐纣之器争先也。「并驱击翼」者,三军争先,奋击其翼也。/对曰:胶鬲比漦,雨行践期。捧盎救灼,仁兴以毕随。鹰之咸同,得使萃之。颈纣黄钺,旦孰喜之。民父有釐,嗟以美之。位庸庇民,仁克莅之。纣淫以害,师殛圮之。咸逭厥死,争徂器之。翼鼓颠禦,欢舞靡之。/漦,浨也。纣将杀胶鬲而为沫矣,故武王如期而往,如捧盎水以救焚灼。颠禦,未详。釐音禧。/问曰:昭后成游,南土爰底。厥利惟何,逢彼白雉?穆王巧挴,夫何为周流?环理天下,夫何索求?妖夫曳衒,何号于市?周幽谁诛,焉得夫褒姒?/周昭王南游,以越裳氏不献白雉,亲往逢迎之,为楚人所沉。挴,贪也。妖夫者,周幽王前世有童谣曰:「檿孤箕服,寔亡周国。」后有夫妇卖此器者,以为妖,执而曳,戮之于市。夏之衰,有二龙止于夏庭而言曰:「予褒之二君也。」夏后布币糈而告之,龙亡而漦在,椟而藏之。至周厉王之末,发而观之,漦流于庭,化为玄鼋,入后宫处,妾遇之而孕,生子,弃之。被戮之夫妇闻啼声,哀而收之,奔褒,褒人后献此女,是为褒姒。挴音每。/对曰:水滨玩昭,荆陷弑之。缪迓越裳,畴肯雉之!穆懵《祈招》,猖佯以游。轮行九野,惟怪之谋。胡绐娱戴胜之兽,觞瑶池以迭谣!儒贼厥诜,爰檿其弧。幽祸拿以夸,惮褒以渔。淫嗜蔑杀,谏尸谤屠。孰鳞漦以徵,而化鼋是辜?(儒一作孺。)/《祈招》之诗,见《左传》。西王母虎骨戴胜,觞穆王于瑶池之上,为王谣,其诗曰《白云》,见《列子》。「儒贼厥诜」,诜音参,疑作「说」。言幽王以侵渔其民而亡,以淫于嗜欲而亡,以轻杀谏臣而亡,岂有归咎于龙漦化鼋之说与夫檿弧之谣哉!此世儒缪说害之也。/问曰:天命反侧,何罚何佑?齐桓九会,卒然身杀。/齐桓一人之身,而始乎九合诸俟,终乎一身不保,天命之佑与罚,何不常也?/对曰:天邈以蒙,人么以离。胡克合厥道,而诘彼尤违?桓号其大,任属以傲。幸良以九合,逮孽而坏。/天远而幽,人小而散,何可以合天人而论之,又从而责其罚佑之不常哉!齐桓之事,皆自取尔,天何与焉?挟其大以号令天下,而忽于属任之人,故幸而得良臣,则能成九合之功,及不幸而遭嬖孽小人,则坏矣。皆人事,非天命也。/问曰:彼王纣之躬,孰使乱惑?何恶辅弼,谗谄是服?比干何逆,而抑沉之?雷开阿顺,而赐封之?何圣人之一德,卒其异方?梅伯受醢,箕子佯狂。/雷开,纣之佞臣也。圣人,文王也。梅伯,梅音浼。/对曰:纣无谁使惑,惟志为首。逆图倒视,辅谗以宠。干异召死,雷济克后。文德迈以被,芮鞠顺道。醢梅奴箕,忠咸丧以丑厚。/纣谁使之惑哉,志使之尔。志使之惑,故倒行逆施,惟谗是宠。比干以异己而死,雷开以同恶相济而侯也。文王行德以被天下,故虞芮之讼顺之。纣以醢梅伯之直,奴箕子之忠,故忠良皆丧而丑德愈厚。/问曰:稷维元子,帝何笃之?投之于冰上,鸟何燠之?何冯弓挟矢,殊能将之?既惊帝切激,何逢长之?伯昌号衰,秉鞭作牧。何令彻彼岐社,命有殷之国?迁藏就岐,何能依?殷有惑妇,何所讥?受赐兹醢,西伯上告。何亲就上帝罚,殷之命以不救?师望在肆,昌何志?鼓刀扬声,后何喜?武发杀殷,何所悒?载尸集战,何所急?(志一作识。鞭,喻政也。)/「殊能将之」,谓后稷有将相之才也。帝,谓纣也。武王承稷之业,诛纣而切激,数其过也。伯昌,文王也。纣号令既衰,文王执政,以为州牧也。「彻彼岐社」者,武王诛纣,彻去邠岐之社,而为天下太社也。「迁藏就岐」,言文王徙其宝藏,来就岐下也。「受赐兹醢」者,文王受纣所赐梅伯之醢,以祭告于上天也。师望,吕望也。在肆鼓刀,文王问之,对曰:「下屠屠牛,上屠屠国。」文王喜,载与归也。载尸者,武王载文王木主以伐纣也。冯音凭。/对曰:弃灵而功,笃胡爽焉!翼冰以炎,盍崇长焉!既岐既嶷,宜庸将焉。纣凶以启,武绍尚焉。伯鞭于西,化江、汉浒。易岐社以太,国之命以祚武。踰梁橐囊,膻仁萃蚁。妲灭淫商,痡民以亟去。肉梅以颁,乌不台诉!孰盈癸恶,兵躬殄祀!牙伏牛渔,积内以外萌。岐目厥心,瞭视显光。奋刀屠国,以髀髋厥商。发杀曷逞,寒民于烹。惟粟厥文考,而虔予以徂征。/「易岐社以太」者,易一国之社为天下之太社也。「踰梁橐囊」者,《诗》所谓「于橐于囊」也。「膻仁萃蚁」者,文王迁岐而民从之,其仁如膻,其萃者如慕膻之蚁也。膻议,见《庄子》。「乌不台诉」者,台音怡,我也,我者,天自谓也。言纣肉梅伯以为醢而颁诸侯,诸侯乌有不诉于天者哉!大抵屈原《天问》,原之问天也;柳子《天对》,柳子代天而答原也。「孰盈癸恶」者,言纣之恶盈于夏癸,故兵其躬而殄其祀也。「牙伏牛渔」者,姜子牙隐伏于屠钓,非真屠钓也。其隐德于内而见于外,惟文王能见其心甚明,故太公乐为之用。屠商如屠牛之髋髀也。髋髀,见《贾谊传》。「发杀曷逞,寒民于烹」者,武王之杀纣,非有愤悒而逞也,出民于烹熬之中,而置之寒凉之地而已。「惟粟厥文考」者,「粟」当作「栗」。武王曰:「予克纣,惟朕文考无罪。」武王祗栗文考之灵,故伐商也。「而虔予以徂征」,予,亦天自谓也。武王之伐商,下畏文王,上畏天命,故徂征尔。又栗者,文王之木主也,以栗木为主也。「虔予」一作「虔子」,言虔其子道以徂征也。礼,小祥以栗为主。/问曰:伯林雉经,维其何故?何感天抑地,夫谁畏惧?/伯,长也。林,君也。晋太子申生雉经也。地,古地字。/对曰:中谮不列,恭君以雉。胡螾讼蛲贼,而以变天地?/恭太子为骊姬谮之于内,而不得列陈也。死者如蚓之讼,谮者如蛲之贼尔,此安能感天地?柳子之论,大抵以天人为不相关,以天理为漠然无知,皆愤怼很忮之所发,非正论也。/问曰:皇天集命,惟何戒之?受礼天下,又使至代之?/天命王者,何以有易姓?/对曰:天集厥命,惟德受之。胤怠以弃,天又祐之?/德则畀,怠则夺也。「天又祐之」,言不祐也。/问曰:初汤臣挚,后兹承辅。何卒官汤,尊食宗绪?/汤初臣伊尹,后乃师承之,何卒使汤官天下而垂绪?官天下,谓王天下也。/对曰:汤挚之合,祚以久食。昧始以昭末,克庸成绩。/臣之兹谓昧,承之兹谓昭。/问曰:勋阖梦生,少离散亡。何壮武厉,能流厥严?/吴王寿梦生诸樊,生阖庐。少放在外,及壮而厉其武,以流其威。/对曰:光徵梦祖,憾离以厉。仿偟激覆,而勇益德迈。/惟其憾于离散,是以厉其威武。/问曰:彭铿斟雉,帝何飨?受寿永多,夫何久长?/彭铿,彭祖也。进雉羹于帝尧,寿八百岁,犹自悔不寿,恨枕高而唾远。/对曰:铿羹于帝,圣孰嗜味!夫死自暮,而谁飨以俾寿?/其死自晚尔,岂有飨其羹而使之寿者!/问曰:中央共牧,后何怒?蜂蚁微命,力何固?/牧,草名也。中州有岐首之蛇,争共食牧草,自相啮。/对曰:螝齧己毒,不以外肆。细腰群螫,夫何足病!/螝,胡对切,蚕蛹也。/问曰:惊女采薇,鹿何祐?北至回水,萃何喜?/昔有女子采薇,惊而走,至回水之上,止而得鹿,家遂昌,有福喜也。/对曰:回祸偶昌,鹿曷祐以女?/其昌偶然,鹿何为焉。/问曰:兄有噬犬,弟何欲?易之以百两,卒无禄。/秦伯有犬,弟针请之。百两,谓车也。鲁昭公元年,秦针奔晋,其车千乘。坐车多故出奔。/对曰:针欲兄爱,以快侈富。愈多厥车,卒逐以旅。/以多车而卒为旅人于晋也。/问曰:薄暮雷电,归何忧?厥严不奉,帝何求?伏匿穴处,爰何云?荆勋作师,夫何长?悟过改更,我又何言?吴光争国,久余是胜。何环穿自闾社丘陵,爰出子文?吾告堵敖以不长,何试上自予,忠名弥彰?/王逸云:屈原放逐,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,图画天地山川神灵及古贤,楚人因论述之,故其文义不次叙云。「薄暮雷电」者,原所问略讫,日暮欲去,天雨电也。「厥严不奉」者,楚王之威日堕,不可复奉,虽求福于天,无如之何也。「伏匿穴处」者,原将退伏岩穴,复何言也?「荆勋作师」者,言楚先王之功与楚之众将亡而不长久也。「悟过改更」者,言楚王能悟而改,则又何言也?「吴光争国,久余是胜」者,言楚尝为阖庐所胜,不可不戒也。「穿闾爰出子文」者,原见楚将亡而无贤人以救之,故思得如楚先王时贤臣令尹子文也。「吾告堵敖以不长」者,楚人谓未成君而死者曰敖,堵敖者,楚文王兄也。原哀怀王将如堵敖不长而死,以此告之也。「何试上自予,忠名弥彰」者,言原何敢尝试其君,自号忠直之名,以彰于后世乎,诚以同姓,义不能已也。/对曰:咨吟于野,胡若之很!严坠谊殄丁厥任,合行违匿固若所。咿嚘忿毒意谁与?丑齐徂秦啖厥诈,谗登狡庸咈以施。甘恬祸凶亟锄夷,愎不可化徒若罢。阖绰厥武,滋以侈颓。于菟不可以作,怠焉庸归?款吾敖之阏以旅尸。诚若名不尚,曷极而辞?/言原之咨吟于野,何其很然愤懑而不释也。楚之威将坠而谊将殄,自有当其任者。道合则行,道违则匿,固其所也。原之咿嚘忿毒,意欲与谁合哉!楚与齐久交而绝之,与秦宿雠而往朝之,𩚵于秦之诈而不自悟也。谗者登之,狡者用之,楚之政所以逆理咈众而施也。祸凶且至而甘于处,锄灭不远而恬于玩,此其愎谏固不可化矣。原之忠恳忧怛徒自汝疲而已,何救于楚之亡哉!阖庐以武而强,以侈而颓,而况楚哉!于菟,子文也。原之思子文而子文死矣,不可作矣,原其谁与归也?款,告也。阏,夭阏也。吾敖,谓怀王也。告怀王之祚将短矣。怀王卒以客死于秦。旅,客也。尸,死也。「诚若名不尚,曷极而辞」者,言汝之忠名诚不足尚,何以穷极汝之忠愤之辞如此乎?所以深言忠名之足尚也。(《诚斋集》卷九五。)/者:原作「百」,据四库本改。/母:原脱,据四库本补。/奏:原作「秦」,据四库本改。/险:原作「脸」,据四库本改。/有苗:原作「苗有」,据四库本乙。/儒:四库本、《柳集》均作「孺」,四库本注云「孺一作儒」。
春日鹤楼宴集 明 · 刘景宇
五言排律 押尤韵 出处:黄鹤楼集卷中
偶得青阳暇①,招寻黄鹤楼②。
封疆交翼轸③,沿革溯殷周④。
夏汭归秦郡⑤,沙羡入汉畴⑥。
吴名因武治⑦,梁隶实新洲⑧。
形胜乾坤俊,华夷水陆由⑨。
江山自宇宙,花鸟序春秋。
披闼崇卑旷⑩,凭栏远近遒⑾。
感时惊壮志,雄览纳吟眸⑿。
长忆千途绪,渊思万载悠⒀。
沱潜重雾合⒁,汉沔细岚裒⒂。
浦隔潇湘竹,帆通岛屿榴。
洞庭迤汇派⒃,梦泽瞰潴陬⒄。
华岳芙蓉削⒅,衡峰柱杖尤⒆。
匡庐纫叠嶂⒇,嶓冢接层丘21。
鹄岭枫柽亘22,鸡冈杞杜稠23。
一清环动静24,品汇杂刚柔25。
鹭逐冲矶濑26,凫窥带苇沤27。
回飙翻语燕28,苦暵听鸤鸠29。
鱼跃沧波沚30,鹒啼细柳洲31。
鹘鹙追鴳鶒32,魍魉避螭虬33。
朱紫连村茁34,苍黄夹岸抽35。
疏筠深道院36,丛桂翳传邮37。
桃李闾阎圃38,槐枌巷陌沟39。
闉阇轩骑辏40,壕堑荇芜流41。
云锁禅僧阁,风闻剧稚篍42。
井烟昕夕爨43,川霁罟丛游44。
傍水降龙寺,依崖驾雀舟45。
城中悬磬户46,郭外跳梁鍭47。
白首干戈戍48,朱衣锦绣裘49。
街衢临惑彗50,壶室隐螟蟊51。
巨匠挥斤斧52,神医用勃溲53。
尚能完结构54,还可却瘿瘤55。
都督赢余屑56,将军坦率裘57。
元祯昭懋绩58,崔郾建徽猷59。
兵旅谙公绰60,经纶见武侯61。
琮璜含赵璞62,騕袅服燕辀63。
铦颖辞囊橐64,羁翎脱绁鞲65。
三年栖树鸟66,千里纵溟鳅67。
駊騀昂霄兴68,砰訇动众讴69。
征祥伏鸑鷟70,朝莫陋蜉蝣71。
委曲随寒燠72,光华定斗牛。
高明循渐达73,卑暗岂甘休。
世好轻刍狗74,凡趋视棘猴75。
相逢怜鲍叔76,谈笑对离娄77。
仍有希文乐78,应无子美愁79。
藉闲尘篆冗80,聊及令辰游81。
半日登高会,平生宿愿酬。
绛霄喧鼓吹82,粉堞蔽旌游83。
林樾围厨幕84,轩台析从驺85。
襄鳊供馔品86,楚笋出庖羞87。
俎豆殊方致88,鼒铛内法修89。
氍毹文几坐90,叆叇博炉浮91。
璖碗金芽沸92,磁罂玉液篘93。
雅声听管籥94,俗韵厌箜篌95。
覆射幽明数96,壶将胜负筹97。
形骸姿放浪98,仪度卒淹留99。
崔李词篇丽,苏张议论搜100。
残碑抆醉眼101,细读漫搔头。
梓谷杯觞侈102,兰亭禊事幽103。
畅怀同鉴赏,思古共夷犹104。
莫谓归时晚,余晖在箔钩105。
【校注】
(1)青阳:春天。《尔雅·释天》:“春为青阳。”
(2)招寻:相招探胜寻幽。骆宾王《夏日游德州赠高四》:“虚室狎招寻。”
(3)翼轸:二十八宿的翼宿与轸宿,古以为二宿当楚地分野。《汉书·地理志下》:“楚地,翼轸之分野也。”
(4)沿革句:据《史记·楚世家》,楚始祖季连,传至殷商,逐渐衰落。周文王时,封季连苗裔熊绎于楚,始立国。
(5)夏汭句:《左传》昭公四年:“楚沈尹射奔命于夏汭。”杜预注:“夏汭,汉水曲入江,今夏口也。”即今湖北武汉市。楚顷襄王二十年(前 279),秦取西陵,夏口亦属秦郡。
(6)沙羡句:沙羡,汉置县,属江夏郡。即夏口。《汉书·地理志上》:“江夏郡:县十四……沙羡。”
(7)吴名句:吴指三国孙吴政权。魏文帝黄初二年(221),孙权都鄂,改名武昌,置武昌郡,不久改江夏郡。吴黄武二年(223),筑夏口城。
(8)梁隶句:南朝梁武帝时,全国共置一百零七州,分为五品,鄂州治夏口。
(9)华夷句:谓江夏乃中外水陆所经之处。
(10)披闼句:意谓推开黄鹤楼殿门望去,山水高低在目,十分空旷。
(11)远近遒:远近景物,聚于眼前。遒,聚。
(12)雄览句:意谓纵览黄鹤楼形胜,尽入诗人眼底。吟眸,诗人眼目。
(13)渊思:沉思。
(14)沱潜句:谓江汉二水雾中会合于此。沱水为长江支流,潜水为汉水支流。《尔雅·释水》:“水自江出为沱,汉为潜。”《书·禹贡》:“沱潜既寻。”
(15)汉沔句:谓汉沔二水在烟霭中聚合。沔水为汉水支流。《尔雅·释诂》:“裒,聚也。”
(16)汇派:汇聚的支流。洞庭湖汇湘资沅沣诸水,东北入长江。
(17)潴陬:指云梦泽的边隅。《广韵·鱼韵》:“潴,水所停也。”
(18)华岳句:华山中峰名莲花峰,故称芙蓉。《水经注·渭水》:“华岳有三峰,在上数千仞,基广而峰峻,叠秀于岭表,有如削成。”
(19)衡峰句:衡山有七十二峰,最大者五,天柱峰即其一。
(20)匡庐:庐山的别称。《后汉书·郡国志四》李贤注引释慧远《庐山记略》云:“有匡俗先生者,出殷周之际,隐遁潜居其下,受道于仙人而共岭,时谓所止为仙人之庐而命焉。”纫:连接。
(21)嶓冢:山名,在古梁州境,汉水源出于此。《书·禹贡》:“导嶓冢,至于荆山。”蔡沈注:“嶓冢,即梁州之嶓也。山形如冢,故谓之嶓冢。”层丘:重叠的山峦。
(22)鹄岭:高耸的山岭。柽:柽柳。
(23)鸡冈:矮小的山冈。杞杜:杞柳与棠梨树。
(24)一清:清澄的江水。《拾遗记》:“黄河千年一清。”
(25)品汇:品类。此处指长江四时风光各异。
(26)冲矶濑:冲击黄鹤矶的急流。
(27)带苇沤:长满芦苇的沼泽地。
(28)回飙句:谓燕子在狂风中回旋。燕子呢喃似人语,故称语燕。
(29)苦暵:苦旱。鸤鸠:布谷鸟。
(30)沚:水中小块陆地。
(31)鹒:鸧鹒,即黄莺。
(32)鹘鹙:鹘,隼类。鹙,古代传说中的水鸟,似鹤而大。《诗·小雅·白苇》:“有鹙在梁。”鴳鶒:鴳,古代传说中的候鸟,也叫老扈。《左传》昭公十七年孔颖达疏引贾逵曰:“老扈鴳鶒,趣民收麦,令不得晏起者也。” 鶒,即鸂鶒,俗称紫鸳鸯。
(34)朱紫:指花。
(35)苍黄:指树。
(36)疏筠:疏竹。
(37)传邮:驿站。
(38)闾阎:指民家。闾,里门;阎,里中之门。《史记·李斯列传》: “斯以闾阎历诸侯,入事秦。”《文选·班固〈西都赋〉》:“内则街衢洞达,闾阎且千。”
(39)枌:白榆。
(40)闉阇:城门。《诗·郑风·出其东门》:“出其闉阇,有女如云。” 轩骑:车马。辏:聚集。
(41)荇芜:荇,荇菜,生于水中。芜,杂草。
(42)剧稚:玩耍的儿童。篍:吹奏的竹管。
(43)井烟:民家的炊烟。昕:明亮貌。夕爨:夕炊。
(44)罟:网取。丛游:成群的游鱼。
(45)驾雀舟:即雀舟,又称青雀舟、鹢舟。鹢:别名青雀,是一种水鸟。古代贵者所乘之舟常在船首画青雀之形。《方言》卷九郭璞注:“鹢,鸟名也。今江东贵人船前作青雀,是其像也。”古乐府《孔雀东南飞》:“青雀白鹄舫,四角龙子幡。”
(46)悬磬户:赤贫户。悬磬,亦作“悬馨”。《左传》僖公二十六年: “室如悬罄,野无青草,何恃而不恐?”磬中空,喻空无所有。
(47)跳梁鍭:指明代湖广一带的兵戈战乱。跳梁,喻叛乱。鍭,箭矢。
(48)白首句:谓百姓白首犹征戍作战。
(49)锦绣裘:即蜀江锦,贵者所服。费著《蜀锦谱》:“有盘毬锦、大窠马大毬锦、真红雪花毬露锦。”
(50)惑彗:皆星名。惑,即荧惑,火星的别名。彗,俗称扫帚星。古代以为二星见则有刀兵等灾祸。
(51)壶室句:当指民众举事起义。壶室,家室,内室。螟蟊,皆害虫,喻恶人。
(52)巨匠:能工巧匠,喻平定战乱的武臣。
(53)神医:喻治理湖广的大臣。勃溲:即牛溲马勃。牛溲,车前草的别名。马勃,菌类植物。二者均可入药。韩愈《进学解》:“玉札丹砂,赤箭青芝,牛溲马勃,败鼓之皮,俱收并蓄,待用无遗者,医师之良也。”
(54)完结构:谓城郭建筑赖以保全。
(55)瘿瘤:肿瘤,喻首恶。
(56)都督句:《史记·孙子吴起列传》:“起之为将,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,卧不设席,行不骑乘,亲裹赢粮,与士卒分劳苦。”
(57)将军句:《晋书·庾亮传》:“亮在武昌,诸佐吏殷浩之徒乘秋夜往共登南楼。俄而不觉亮至,诸人将起避之,亮徐曰:‘诸君少住,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。’便据胡床与浩等谈咏竟坐。其坦率行己,多此类也。”
(58)元祯句:元祯,北魏时拜南豫州刺史,招抚太湖山民归附,置归义坊居之。以功迁都牧尚书。懋绩,大功。绩,原作“迹”,径改。
(59)崔郾句:崔郾(772—841),唐文宗时任鄂、岳、安、黄等州节度观察使。《新唐书·崔郾传》:“自蔡人叛,鄂、岳常苦兵,江湖盗贼显行。郾修治铠仗,造蒙冲,驶追穷蹑,上下千里,岁中悉捕平。……治虢以宽,经月不笞一人。及莅鄂,则严法峻诛,一不贷。或问其故,曰:‘陕土瘠而民劳,吾抚之不暇,犹恐其扰。鄂土沃民剽,杂以夷俗,非用威莫能治。政所以贵知变者也。”徽猷,良好的谋略。《诗·小雅·角弓》:“君子有徽猷,小人与属。”
(60)兵旅句:公绰,即柳公绰(767—832),唐宪宗元和八年(813)任鄂州刺史、鄂岳观察使。《旧唐书·柳公绰传》载,公绰善治军,伐蔡州吴元济时,“鄂军既在行营,公绰时令左右省问其家,如疾病、养生、送死,必厚廪给之。军士之妻冶容不谨者,沉之于江。行卒相感曰:‘中丞为我辈知家事,何以报效?’ 故鄂人战每剋捷。”
(61)武侯:诸葛亮卒谥忠武侯,故称武侯。以上四句赞颂巡抚湖广的文武大员的文治武功。
(62)琮璜:宝玉,古代以为礼器。赵璞:即和氏璧。璞,未加工的玉石。春秋时楚人卞和得玉璞于楚山中,献于厉王、武王,均以为石,卞和因此被砍去双足。楚文王立,卞和抱璞哭于楚山之下,文王闻之,乃使玉人治璞,果得宝玉,命名为和氏之璧。后为赵惠文王所得,故称赵璞。
(63)騕袅:古代传说中的良马。《广韵·筱韵》:“騕袅,神马,日行千里。”《淮南子·齐俗训》:“待騕袅飞兔而驾之,则世莫乘车。”高诱注:“騕袅,良马;飞兔,其子。袅、兔走盖皆一日万里也。”服:驾驭。燕辀:燕地之车。
(64)铦颖句:谓脱颖而出。铦颖,锐利的锥尖。《史记·平原君列传》:“平原君曰:‘夫贤士之处世也,譬若锥之处囊中,其末立见。……’毛遂曰:‘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。使遂早得处囊中,乃颖脱而出,非特其末见而已。’”
(65)羁翎句:指箭离弦而发。箭受控于弓弦,不射即不得出,故称羁翎。绁,护弓之器。鞲,皮制的袖套,射箭时所戴。
(66)三年句:《史记·楚世家》:“(伍举)曰:‘有鸟在于阜,三年不蜚不鸣,是何鸟也 ?’庄王曰:‘三年不蜚,蜚将冲天;三年不鸣,鸣将惊人。’” 蜚,古同“飞”。
(67)千里句:《庄子·逍遥游》:“北冥有鱼,其名为鲲。鲲之大,不知其几千里也。”以上一段喻才智之士得到重用。
(68)駊騀句:指黄鹤楼高入云霄。《文选·扬雄〈甘泉赋〉》:“崇丘陵之駊騀。”李善注:“駊騀,高大貌。”兴,起。
(69)砰訇句:形容江水奔腾之声,如众口合唱。砰訇,象声词。
(70)征祥:祥瑞的征兆。孚:诚,实。鸑鷟:古代传说中的神鸟。《说文·鸟部》:“鸑鷟,凤属,神鸟也。春秋《国语》曰:‘周之兴也,鸑鷟鸣于岐山。’江中有鸑鷟,似 而大,赤目。”
(71)朝莫句:《诗·曹风·蜉蝣》:“蜉蝣其羽,衣裳楚楚。”毛传:“蜉蝣,渠略也,朝生夕死。”莫,同“暮”。陋,鄙视。
(72)委曲:形容江水曲折之貌。寒燠:寒暑。
(73)高明:指黄鹤楼高而明亮之处。
(74)刍狗:草和狗,喻至贱之物。《老子》第五章:“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圣人不仁,以百姓为刍狗。”
(75)凡趋句:意谓普通人多信荒诞无稽的事物。《韩非子·外储说左上》云,宋人言于燕王,谓能于棘刺尖端雕刻母猴。后知其虚妄,乃杀之。
(76)鲍叔:即鲍叔牙,春秋时齐人。少与管仲交游,同至南阳经商,知管仲贤而贫,常多分与财物。后荐管仲于齐桓公,终成霸业。世称笃于友谊者为管鲍。
(77)离娄:古之明目者。《孟子·离娄上》赵岐注:“离娄,古之明目者,黄帝时人也。黄帝亡其元珠,使离朱索之。离朱即离娄也,能视于百步之外,见秋毫之末。”此处指智慧之士。
(78)希文乐:希文,范仲淹之字。范仲淹有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之语。
(79)子美愁:子美,杜甫之字。杜甫《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》:“穷年忧黎元,叹息肠内热。”
(80)尘篆:公务。篆指官印,也指官府之事。尘篆犹言俗务。
(81)令辰:良辰。
(82)绛霄:红霞照耀的天空。
(83)旌游:旌旗之类。游,同“旒”,旌旗下端所垂的饰物。鼓吹、旌游皆为官员出行的仪仗。
(84)林樾:林荫。《玉篇·木部》:“楚谓两树交阴之下曰樾。”
(85)析从驺:将随从及车马分别安置。
(86)襄鳊:汉江中的鳊鱼。汉江亦称襄江。
(87)庖羞:犹珍羞。
(88)俎豆句:谓食具皆从异域引进。
(89)鼒铛句:谓鼒铛等器物皆按宫廷规矩制造。鼒,鼎之小者。铛,温酒之器。
(90)氍毹:地毯。文几:饰有花纹的小几。
(91)叆叇:形容烟霭缭绕,似云彩之状。《广韵·代韵》:“叆叇,云状。” 博炉:香炉名,即博山炉。以饰有山峦重叠的花纹而得名。
(92)璖碗:玉碗。金芽:初生嫩叶,指新茶。
(93)磁罂:磁制酒器,小口大腹。玉液:酒浆。篘:竹制滤酒器。引申为滤取。《唐诗纪事》卷六五:“新酒竹篘篘。”
(94)管籥:管乐器的通称。《孟子·梁惠王下》:“今王鼓乐于此,百姓闻王钟鼓之声,管籥之音,举疾首蹙頞而相告。”赵岐注:“管,笙。籥,箫。或曰,籥若笛短而存三孔。”可见管籥多演奏宫廷雅乐。
(95)箜篌:乐器名。《旧唐书·音乐志二》云:“今按其形,似瑟而小,七弦,用拨弹之,如琵琶。竖箜篌,胡乐也,汉灵帝好之。体曲而长,二十有二弦,竖抱于怀,用两手齐奏,俗谓之掰箜篌。”汉乐府相和曲辞有“箜篌引”,即俗乐。
(96)覆射:即射覆,古代一种近似占卜的游戏。其法置物于器下,占卜测之,射中者胜。射,猜测。《汉书·东方朔传》:“上尝使诸数家射覆,置守宫盂下,射之,皆不能中。朔自赞曰:‘臣尝受易,请射之。’乃别蓍布卦而对曰:……”幽明数:幽明的定数。《易·系辞上》:“仰以观于天文,俯以察于地理,是故知幽明之故。”
(97)壶将句:古礼,宴饮有投壶之戏。其制设特制壶具,宾主依次投矢其中,中多者胜,负者罚饮。《礼记·投壶》:“投壶之礼,主人奉矢,司射奉中,使人执壶,主人请曰:‘某有枉矢哨壶,请以乐宾。’”将,携带。筹,筹码,即壶矢。
(98)形骸句:谓友朋之间不拘形迹,纵情游乐。王羲之《兰亭集序》:“夫人之相与,俯仰一世,或取诸怀抱,晤言一室之内;或因寄所托,放浪形骸之外。”
(99)仪度句:意谓玩得高兴,忘记了时间。仪度,古代天文学名词,指浑天仪量度日月星辰的度数。《后汉书·明帝纪》:“朕奉郊祀,登灵台,见史官,正仪度。”李贤注:“仪谓浑仪,以铜为之,置于灵台,王者正天文之器也。度谓日月星辰之行度也。史官即太史掌天文之官也。”此处指时光。
(100)苏张:即苏秦、张仪,战国时纵横家,以善议论著名。此句及上句均喻在座诸人。
(101)抆:擦拭。
新乐府 采诗官 监前王乱亡之由也 唐 · 白居易
创作地点:陕西省西安市
采诗官,采诗听歌导人言。
言者无罪闻者诫,下流上通上下泰。
周灭秦兴至隋氏,十代采诗官不置。
郊庙登歌赞君美,乐府艳词(一作调)悦君意。
若求兴(一作讽)谕规刺言,万句千章无一字。
不是章句无规刺,渐及朝廷绝讽议。
诤臣杜口为冗员,谏鼓高悬作虚器。
一人负扆常端默,百辟入门两(一作皆)自媚。
夕郎所贺皆德音,春官每奏唯祥瑞。
君之堂兮千里远,君之门兮九重閟。
君耳唯闻堂上言,君眼不见门前事。
贪吏害民无所忌,奸臣蔽君无所畏。
君不见厉王胡亥(一作炀帝)之末年,群臣有利君无利。
君兮君兮愿听此,欲开壅蔽达(一作远)人情。
先向歌诗求讽刺。
无逸传 宋 · 胡寅
出处:全宋文卷四一七七、《斐然集》卷二二
臣顷任记注,立侍经幄,窃观陛下亲御翰墨,书周公《无逸》一篇,置之座隅。圣心忧勤图治,濡毫洒牍,不忘警戒。臣退而取《无逸》篇诵读研究,至再至三。虽圣言宏深,未易窥测。譬如涉海,或得涯涘,不俟揆度。辄以浅陋之学,分章训释。古今相去已数千年,至于人心未尝有异。臣所以本原古训,贯以时事,谈经尚论,而无益于今,则腐儒而已。恭惟陛下圣学缉熙,高出一世,如臣等辈何能仰望清光?草芥贱微,求裕覆载,荧爝之照,呈辉大明,僭易伏诛,诚无所逭。一言有补,臣不虚生。臣无任纳忠陨越之至。谨上。
周公作《无逸》。
臣窃原人之常情,好安逸,恶勤劳。故虽圣贤,必以勤劳自勉,而以安逸为戒。自昔帝王勤则治而兴,逸则乱而亡。人臣之忠爱其君,闻劝其勤者有矣,未有劝其逸者也。是故罔游于逸,益所以戒舜也;克勤于邦,舜所以称禹也。无教逸欲,皋陶所陈之谟也;思日孜孜,大禹自勉之志也。无时豫怠,伊尹训太甲也;不惟逸豫,傅说告高宗也。罔或不勤,太保所以作《旅獒》也;不懈于位,召公所以赋《泂酌》也。有众率怠,成汤所以黜夏之命也;荒腆自息,武王所以致商之伐也。周公之意,何以异于此哉!创业之君,起于艰难,生于忧患,不敢自逸,乃其常也。如周成王,中人之性耳,承祖宗之后,无险阻之尝,居于镐京,则不知大会孟津之劳也。左右虎贲,则不知秉旄仗钺之勚也。听小人之流言,则不知乱臣十人,同心同德之美也。周公之所深忧,莫加于此矣,故作《无逸》之篇,以警其心。成王诚信而力行之,卒为贤君。至于刑措不用,兵革不试,所谓始于忧勤而终于逸乐,周公之有功于王大矣。宜后世明君以为永鉴也。
《无逸》。周公曰:呜呼,君子所其无逸。
臣谓呜呼者,叹美之言也。君子者,圣贤之通称也。禹、汤、文、武、成王、周公,皆谨于礼,孔子称之曰「此六君子者」,则圣人亦可谓之君子也。南宫适尚德而不尚力,孔子称之曰「君子哉若人」,则贤人亦可谓之君子也。所者,犹居处也。君子之安处其身者,惟无逸乎!无逸疑于劳动而不安,然身修而治立,乃所以为甚安也。好逸疑于閒暇而无忧,然德毁而乱萌,乃所以为甚忧也。故无逸者,图逸之本也。
先知稼穑之艰难,乃逸,则知小人之依。
臣闻舜自耕稼以至为帝,禹稷躬稼而有天下,文、武之功起于后稷。盖生人之功无大于稼穑,四民之劳莫勤于农夫。古之圣帝明王皆以此为最重之事,有国家者大则祭祀宾客,小则匪颁好用,常则百官有司,变则军旅馈饷,不从天降,不从地出,一本于农而已。雪霜之辰为来岁之计,则皲瘃而寒耕,炎歊之候为收成之虑,则暴炙而暑耕。其播种也,假贷于人,以为之本而不敢饱也。其收成也,倍称输息,以偿其负,而不敢有也。豪强者兼并之,有司者重敛之,而又有螟蝗水旱之变,桴鼓盗贼之虞,徭役屯戍之烦,异端游手之食,不可胜计,岂特耕者一夫,而食者百人也!其艰难如此,为民父母者必尽知之,则思有以厚其生,节其力,平其税敛,去其蟊贼,慎择为其上者,以拊绥之,使皆安于田里,乐于耕稼。不至于弃袯襫,掉耒耜,窜身于军伍僧道工商之中,或诡名影占以规免赋役,或出离乡井以荒閒土地,反为良农之害也。然后邦本牢固,民心不摇,财用有馀,兵师足食,而人君可以安逸而无忧。盖能知稼穑之艰难,则知小人依恃之所在也。农之依田,犹鱼之依水,木之依土。鱼无水则死矣,木无土则枯矣,人主之依农亦犹此耳。
相小人,厥父母勤劳稼穑,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,乃逸,乃谚既诞,否则侮厥父母,曰:「昔之人无闻知」。
臣闻:相,视也。小人之家,其父母竭力劬身以事稼穑,既致温厚,其子享已成之产,谓固然也。华衣美食,轻费妄用,一无所爱,岂知父母积累之勤哉,惟逸而已矣。其甚者,则又戏谚诞言,以侮慢其父母,曰:「古老之人穷窭寒陋,何所闻知乎」?昔南宋高祖起自孤贫,既得天下,命以微时所用农器藏之,以示子孙。至太祖见之,乃有惭色,逸、谚、诞、侮之流也。至于今闾巷不令之子弟毁其先业者皆如此,是何异于言昔之人无闻知也哉!以里巷不令之人观之,岂所以戒人君?以南宋太祖之事视之,使成王无周公,其不至于诞侮者,几希矣。是故古之忠其君者过为之防,先事而戒,言所不当言,以为之譬喻,大槩如此。若其不然,则谓周公诞侮成王,亦何不可之有?
周公曰:呜呼!我闻曰昔在殷王中宗,严恭寅畏天命,自度治民,祗惧,不敢荒宁。肆中宗之享国,七十有五年。
臣谓周公恐成王之未信也,故引先代人君无逸而享年者以明之。中宗即太戊也,太戊都亳,亳有妖怪,桑谷二木共生于朝,七日而大拱天,著不恭之罚。太戊恐惧,作《原命》之篇告其相伊陟,以改过自新,遂能弭灾变,致太平。故《书》曰「在太戊时,格于上帝」,此严恭寅畏天命之实也。自度治民者,自其身由法度以率百姓也。源浊而求其流之清,表曲而求其影之直,没世不可得矣。或曰:「万民之众,好恶不齐,愚智不一,人君以一身而欲化之,不亦难乎」?臣曰:人之性善,虽千万人犹一人也。人君据可为之地,有可行之势。好正直,则下以谄谀为戒矣;好诚悫,则下以欺诈为惧矣。其化之流行,速于置邮而传命也。人之常情,约以法度之事则以为厉己,格以法度之言则以为谤己。日行一善言,月布一善令,见百姓之不从也,则曰民顽难化而不自责,其躬率之未孚者,人君之通患也。非灼然独见自度之方,必无治民之效矣。太戊能自度,犹未敢以为足也。又复祗肃恐惧,不敢荒怠安宁,然后可以终自度治民之道,其检身如此。呜呼美哉!上而奉天则严恭寅畏,下而治民则自度祗惧,不敢荒宁,其心必不放纵,其身必不怠惰,何暇为淫佚败度之事乎?其享国久长,降年有永,乃其必至之理也。臣闻天人相去不知几千万里之远,人能动天,世多疑之,然古之圣人记消异之途,不可诬也。大雷电以风偃禾拔木,成王畏之,不信谗言,亲逆周公而风不为灾。旱既太甚,宣王畏之,侧身修行,欲销去之,而旱不为虐。此《诗》《书》之格言也。鲁隐公八年三月,大雨震电,庚辰大雨雪,隐公不戒而兆钟巫之难。晋惠公时,沙鹿崩,惠公不戒而有韩原之获。鲁成公十六年,雨木冰,成公不戒而有苕丘之执。此孔子之明训也。盖通天下一气耳,大而为天地,细而为昆虫,明而为日月,幽而为鬼神,皆囿乎一气,而人则气之最秀者也。杀一孝妇,何与于阴阳,而天为之旱。烹一虐吏,何与于阴阳,而天为之雨。必深考其故,则知天不可忽,而古人应天以实不以文之说明矣。以实者诚心畏惧,改过从善也。以文者徒以言语,而心不存焉。心不存则其气不专,故无感应之验。诚心畏惧,则其气与天地合,与神明通,未有不应者也。孝慈皇帝始生之年,日食四月旦;宁德皇后始立之月,月有食之既,其祸为如何?崇宁二年彗星出,其长竟天;宣和元年,一日无故大水至京城。皆大变异,不闻消弭之方,其祸为如何?靖康元年八月,有星孛于东北,芒怒赫然,其行甚速,见者震惧。犹耿南仲以为敌国将灭之象,使孝慈不戒,其祸为如何?天不可诬也。顷在维扬,秋蝗如雨,春雷而雪,廷臣不以告而敌骑饮江。及次钱塘,白虹贯日,中有黑子,廷臣不以告,而周庐倡乱。及次建康,夏寒木落,九月日蚀,廷臣不以告,而六飞泛海。以成王、宣王之所为考焉,陛下当时有消弭之道,决不至此矣。至绍兴二年八月,奸臣擅朝,斥逐贤士,上干天象,有星孛焉。考其日辰,乃在谴逐党魁之后,一时群小自以能欺惑宸听,矫诬上天,以为除旧布新之象,显然载于赦令,谓得志矣。是年十二月八日,行在大火,三省六曹宪台谏院一切煨烬。冬雷木冰,地震海溢,积阴四十馀日之异,杂然并见。其时朋党已尽逐,则灾祥决不为党人而见也。乃去年九月贼豫称兵,径欲犯跸,人理所无,天下之大变也。然后知星火雷震之类,天所以告耳。上赖陛下肃将天威,声罪致讨,明君臣之义,以扶三纲,戎辂亲行,师旅用命,逐却敌人,不然其祸可胜言耶?以往时天变如彼,廷臣为退避之计,终不足以禳之,以比年天变如此,陛下决进战之谋,转灾为福,易于反掌,则天人之际,其果相远乎?臣于此有私忧过计者。自十二月二十六七日,敌骑将退,而正月朔旦日有食之,三元之始,太阳亏光,不尽如钩,几于暝晦,敌已折北,此象何为而见耶?其时虽下诏音,共图应天之实,而未见施为之事,民心不信,盖陛下避殿减膳,大臣上章待罪,亦故事之文也。且不闻举行,又况其他乎?乃仲春之月,雷电震耀,继以雨雹,连日大雪,甲拆尽摧。季春已来,及此仲夏,常阴多雨,气候正寒,皆阳微阴盛,小人道长,敌国凭陵之象。无远虑不知爱君者,以为日食乃豫贼败走之应也,寒雨乃三吴梅润之常也,此言不息,使陛下遇灾而惧之意不及于太戊畏天之实,臣窃忧之。臣闻日月星辰,虽度数有常,雷电雨雪,虽阴阳为沴,然休咎著应,则皆人为感之也。既因感而致,亦可感而弭,上天可畏,不可不畏。此古先帝王所以兢兢业业,而陛下睿哲尤当加意而图之,以祈天永命者也。
其在高宗时,旧劳于外。爰暨小人,作其即位,乃或亮阴,三年不言。其惟不言,言乃雍,不敢荒宁。嘉靖殷邦,至于小大,无时或怨。肆高宗之享国,五十有九年。
臣闻先儒言:高宗之父曰小乙,使高宗久居民间,与小人出入同事,以知稼穑艰难,故曰「旧劳于外,爰暨小人」。暨,及也。孔子曰:「小人哉,樊须也」。孟子曰:「有大人之事,有小人之事」。盖田野细民耳,非奸邪庸佞憸小之人也。作,起也。起而即位,遭丧宅忧,幽默三年,未有命戒,天下莫不虚心倾耳以听之。及其免丧,犹弗言也。群臣请焉,曰:「不言,则臣下无所禀令矣」。高宗于是作书诰四方,举傅说于版筑之间,用以为相。此言一出,天下信之。喜其得贤臣,置左右,兴时雍之治也。得贤而任之,疑可以自暇自逸,犹且不敢荒宁,而勤于莅政,故傅说告之曰:「知之非艰,行之维艰」。高宗曰:「尔罔予弃,予惟克迈,乃训其后」。虽有飞雉升鼎之异,高宗用祖乙之戒,正厥事以应之。嘉靖殷邦,小大无怨,降年有永,享国久长,非不忘艰难,戒于逸豫,何以致此哉?夫小人无怨,人君之盛德也,而非可违道以干之。考傅说告高宗之言曰:「惟衣裳在笥」。又曰:「官不及私昵,爵罔及恶德」。则官爵车服,岂可轻以与人而求其悦哉?若夺私昵之官以与能,取恶德之爵以与贤,私昵恶德之人,独无怨乎?而高宗乃能行之,盖惜名器,慎赏赐,与所当与,天下悦之,不与所不当与。彼自其分当然,又何怨之敢兴哉!嘉靖之要无过此矣。苟为不然,则人思苟得,废法毁令,纷然求于分外,以干其上,与此则彼怨,与彼则此怨,不嘉而恶,不靖而竞,虽区区不自暇逸,亦无益于治矣。
其在祖甲,不义惟王,旧为小人。作其即位,爰知小人之依,能保惠于庶民,不敢侮鳏寡。肆祖甲之享国,三十有三年。
臣闻祖甲即汤孙太甲也。夫与细民同处,可以知艰难耳。非天质甚贤,未有不沦于污下之习者。太甲之质,中人而已。不义惟王,为小人所化也。伊尹放之于桐宫三年,自怨自艾,复归于亳。起而即位,其为小人所化之行已改,而小人之情状则尽知之矣。伊尹训之曰「无时豫怠」,太甲听之,是以能保惠庶民,不敢侮鳏寡,民安乐之,天眷顾之,而降年有永,享国久长也。夫鳏寡之人众所易陵也,惟圣人加意焉。故帝尧则不虐无告,武王则不虐茕独,成汤则子惠困穷,文王则政先四者。盖天道至大,未尝择物而覆之。代天理物,不当使匹夫匹妇不被其泽,又况众所易陵之人乎?苟惟保形势,畏高明,贫者日贫,富者日富,使强陵弱,众暴寡,智诈愚,勇苦怯,疾病不养,老幼孤独不得其所,人心怨咨,干动和气,水旱盗贼由是而作,则大乱之道矣。此古人之言,非臣之言也。
自时厥后立王,生则逸。生则逸,不知稼穑之艰难,不闻小人之劳,惟耽乐之从。自时厥后,亦罔或克寿,或十年,或七八年,或五六年,或四三年。
臣尝观民庶之家,其辛勤创业者大率皆黄发鲐背,既寿且康。至其子孙一传再传之后,肤革柔脆,疾病易入,嗜欲放恣,年命不永。岂天使之然哉,逸与不逸之所致耳,况于人君乎?晋悼公、汉昭帝皆明君也,其即位之日尚幼,耳目口体之奉早矣,亦无能寿考?况于求为逸乐之主乎?或谓汉世宗、唐明皇放情恣欲,而享年甚久,则周公之言有时而不可信也。臣曰:冶葛酖酒,人食之必死,而魏武帝、唐太宗不死,岂可遂以冶葛酖酒为可食哉?若汉世宗、唐明皇,盖千万人而一遇耳。以其偶然,乃欲以不赀之身而试之,非愚则狂而已矣。臣因周公之言而思之,五福一曰寿,古之圣人无不寿者,臣子之愿乎君父,莫加于此矣。而周公独以无逸为致寿之法者,盖人君伐生残形之事有五:曰酒,曰色,曰音,曰游观,曰田猎。此五者,皆生于逸,逸则不知戒惧,无所用其心。于五者必有一惑焉,惑则心移志易,气耗而形敝,不得尽其天年必矣。后世人主目视极色,耳听极声,口嗜极味,撞钟美女,酒池肉林,日力不足,继之以夜,方且溺方士之说,鏖金化丹,以祈不死。秦汉之君行之莫效,有唐以药而没者三帝,其亦不讲无逸之过欤?
周公曰:呜呼,厥亦惟我周太王、王季克自抑畏。
臣闻王季文王之父也。太王,王季之父也。周公言非特商之三宗为能无逸,我之父祖莫不然。克勤于德,世世相承,此周之所以兴隆而无替也。抑有遏止之意。人所以肆行而无所畏者,不能自抑也。遏其妄情,止其私欲,惟义理是从,则必畏天命,必畏祖宗,必畏师保,必畏谏诤,必畏谤讟,必畏祸乱。凡可以致治者,无不慕也。凡可以致乱者,无不畏也。此非他人所能与,由我而已矣,故曰「克自抑畏」。言其心自为之,不由乎人也。然畏一也,而有当畏有不当畏者。如前所陈,当畏者也,虽圣人不敢不畏。若夫逆理之臣子,反道之仇敌,则当修明政刑,以禳却之。如舜征有苗,周征三监,高宗伐鬼方,宣王伐猃狁,亦何所畏哉!
文王卑服,即康功田功。
臣谓文王大圣人也。不以美衣服为心,其心在于安民重农事耳。组丽文绣之饰,人心所同欲,儿女子之所尚。士志于道而耻恶衣,犹不足与议,况为天下国家而好洁其衣服,必无远大之虑矣。古人发《蜉蝣》之刺,为是故也。康功者,安民之功也。田功者,重农事也。
徽柔懿恭,怀保小民,惠鲜鳏寡。
臣谓徽柔懿恭者,周公形容文王德美之言,犹《书》称文武曰「聪明齐圣」,《语》称夫子曰「温良恭俭让」之类也。人君执刚行健,威如雷霆,故以徽柔为难;尊无与比,天下奉之,故以懿恭为难。徽也、懿也,皆美也。美于和柔,非强柔也。美于谦恭,非强恭也。其德气粹美如此,若慈父母焉,所以能怀保小民,惠鲜鳏寡也。鲜,乏少者也。鳏,无妻者也。寡,无夫者也。文王所施惠赐予者,乃乏少匹夫匹妇之类,非补有馀,损不足也。天之道损有馀而补不足,亏盈而益谦;君之道当抑兼并,扶贫弱,裒多而益寡。文王所为与天合德,而不以私情好恶为予夺也。昔者子华使于齐,冉子为其母请粟,子曰:「与之釜」。请益,曰:「与之庾」。冉子与之粟五秉,子曰:「赤之适齐也,乘肥马,衣轻裘,吾闻之也。君子周急不继富」。孔子之言,岂特为子华发哉,盖圣人用财之政,莫不如此。是故高爵厚禄之人,而又分之以货宝,惟恐不足,陪之以土壤,莫知纪极,则继富矣。而匹夫匹妇至于饥寒冻馁而莫之恤者,必不能周其急也。此伯者之所不为,而况文王如天之道乎?
自朝至于日中昃,不遑暇食,用咸和万民。
臣谓人过时而不食,则饥寒之患立至。文王独何所急,而自朝至于日中昃,犹不暇食哉?盖其心以天下为一家,以百姓为一体,言有不便于民,事有不益于治者,切心思虑而改行之,以民情和悦无有怨怒为事,诚有时而不暇食耳,非虚言也。禹曰:「启呱呱而泣,予弗子」。伊尹曰:「先王昧爽丕显,坐以待旦」。孟子曰:「周公有不合者,仰而思之,夜以继日」。孔子曰:「吾尝终日不食,终夜不寝」。大圣人忧世犹若是,况不及圣人者,当如何哉!虽然,勤有二道,于所当勤而勤之,则事立而功倍;于所不当勤而勤之,徒敝精神,劳体肤而无益也。秦始皇衡石程书,隋文帝卫士传餐,非不勤矣,而其治乱比之文王,如天壤之相绝,盖徒勤而已矣。冉子退朝,孔子曰:「何晏也」?对曰:「有政」。子曰:「其事也,如有政,虽不吾以,吾其与闻之」。盖讥其勤劳于事,而不知为政也。政与事相似而不同,人君能识政事之异,亲政而不亲事,则知所勤矣。
文王不敢盘于游田,以庶邦惟正之供。
臣谓惟正之供者,赋税之常也。所入有定数,则所用有定式。一或妄费,必将不给,而加赋横敛之政出矣。游田者,一时之逸乐也。以一时之逸乐,使斯民困于供亿,文王不忍也。惟其不忍,是以不敢盘于游田,其自克如此。呜呼,文王之德至矣哉!
文王受命惟中身,厥享国五十年。
臣闻文王年四十七,赐斧钺,得专征伐,为西方诸侯之长。虽身不有天下,而后世推原得天下之始,则自为西伯时实受天命矣。文王享寿九十有七年,享国五十年,而曰「受命惟中身」者,先儒谓举全数也。四十七年之前为诸侯,四十七年之后为方伯,三分天下有其二,其权重矣,其势崇矣,其富贵将极矣。而文王自奉未尝加于昔日,不侈衣服,不遑暇食,不盘游田,以伐其生,荡其志,克绥期颐之寿,非德胜其气,性化其欲,不为权势富贵所变,何以至此?此文王之所以圣欤。
周公曰:呜呼!继自今嗣王,则其无淫于观于逸,于游于田,以万民惟正之供。
臣谓嗣王者,指成王也。则者,法也。淫者,过也。文王于观、逸、游、田,不敢有所过为,成王者当法其不过于观、逸、游、田也。何谓观?如鲁隐公观鱼于棠,庄公观社于齐,齐景公观于转附朝舞之类。臧孙所谓不轨不物,曹刿所谓后嗣何观,而晏子所谓流连荒亡为诸侯忧,则观之过也。何谓逸?如鲁文公三不会同而怠于邦交,四不视朔而怠于布政,作主稽缓而怠于练祭,太室屋坏而怠于宗庙,自正月不雨至于秋七月而怠于忧旱。鲁国失政自文公始,则逸之过也。何谓游?如周穆王欲肆其心,周行天下,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。秦始皇、隋炀帝作离宫别馆,不知其数千乘万骑,极意巡行,百姓嗟怨,以亡其国,则观之过也。何谓田?如夏太康畋于有洛之表,十旬不返,为羿所夺。羿又不监,冒于原兽,忘其国恤,而思其麀牡,为浞所杀。汉武帝微行出猎,夜过柏谷,渴而求浆,为主人所辱,则田之过也。故于观于逸,于游于田,则必轻费妄用,万民正供之常赋不足以给之,而重敛于民。民力穷困,弱者死沟壑,壮者为盗贼,莫与守其国家,而欲与之偕亡矣。其初特欲为快乐耳,其终至此。此圣人所以长虑却顾,而戒之于其渐也。
无皇曰今日耽乐,乃非民攸训,非天攸若,时人丕则有愆。
臣谓无皇者,不敢自暇也。不敢自暇,曰:姑为今日之乐,后日不为也。今日为之,心必好焉,安能忘之?后日欲不为,得乎?若曰姑为今日之乐耳,则是逸意已萌,民心不从,天意不顺,下得罪于民,上得罪于天,如此之人,大有过咎也。若,顺也。丕,大也。民以力事其上,艰难孰甚焉,而我以耽乐临之,彼肯服乎?杜牧之曰:「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者,非民攸训之谓也」。天行健,一日一夜周三百六十五度。凡物之健者,无以加之。故君子自强不息,上法乎天,畏天之威,宪天聪明,庶乎其能则之也。苟耽乐暇逸,弗克若天,天其眷顾乎?《书》曰:「纣自息乃逸,天罔爱于殷」。非天攸若之谓也。天所不顺,民所不从,人君之过咎,无大于此矣。凡此皆以情欲自恕,谓一日耽乐,不足为害者也。人情犹水耳,堤防谨固,则水不得泄,一有蚁穴之漏,则千丈之堤,百尺之防,亦将溃矣。礼法严备,则情不得放,一有自恕之意,则经礼三百,曲礼三千,亦将废矣。故臣窃谓无逸之君,未有不谨于礼者。能克己复礼,逸何从生乎?
无若殷王受之迷乱,酗于酒德哉。
臣谓纣之无道,后世言恶者必稽焉。周公方称文王之圣,又及商纣之恶,无乃不类乎?盖人心无常也。操之则存,舍之则亡,罔念则狂,克念则圣。使成王听周公之训,则有及于文王之理,使成王而忽周公之训,则有同于商纣之道。盖中人之性,可上可下,惟有志之君乃能自克焉耳。齐小白用管仲,则九合诸侯,一匡天下;用竖刁、易牙,则身死在殡,四邻谋动其国家。唐明皇用姚崇、宋璟,则海内晏然,几致刑措;用李林甫、杨国忠,则失国播迁,出咸阳四十里而无食。是故明主兢兢忧畏,必近君子,必远小人,不讳乱亡,不恶逆耳。虽比己为丹朱,如禹之于舜,方己以商纣,如周公之于成王,亦所乐闻而喜听,铭心而永戒。是以不至于乱亡,而能保其安逸也。
周公曰:呜呼!我闻曰:古之人犹胥训诰,胥保惠,胥教诲,民无或胥诪张为幻。
臣谓古之人者,周公称往昔圣贤君臣也。胥者,相也。相诰训以事,而相启迪;相保惠以德,而相安和;相教诲以道,而相成就。君有过举,臣则正之而无隐;臣有未尽,君则求之而不蔽。各务展尽,不事形迹。谗言不入,谮愬不行,上下交而志意通,物理明而人情达,小民所以不敢相与诪张为幻,以诳惑其上也。诪张,诳也。幻,惑也。凡奸憸之人欲诳惑其上者,必因其所好恶之偏而入其说,贪则诱之以货财,怯则导之以畏懦,是非不明,则变乱邪正以遂其私,赏罚不当则诬罔功罪以坏其政。自旁人观之,犹幻师施迷人之术,颠倒反易,乱其耳目。被幻者初不自觉,乃以为诚然,是可叹也。憸奸之人多矣,周公欲成王不为所惑,则莫如受忠良之训告,求吉士之保惠,师贤哲之教诲,奸憸远屏,诳惑何因而至哉?
此厥不听,人乃训之,乃变乱先王之正刑,至于小大。民否则厥心违怨,否则厥口诅祝。
臣谓正刑者,正法也。《诗》称文王曰:「刑于寡妻」。古之王者,知命之不长,是以为之律度,陈之艺极,引之表仪,告之训典,以遗后嗣,保其国家,所谓正法也。后嗣之贤者,则监于成宪,后臣之贤者则谨守前规。天下所以治安,民心所以不怨,谤言所以不作也。至其子孙,不知前人之艰难,不知小人之依恃,不听训诰保惠教诲之言,于是奸憸之人因其所好而训之曰:「先王之法何必固守而不变也。时既不同,事与时并,有损有益,同归于治而已」。世主甘心而不察,于是先王正法,自大至小,无不更改,违道咈民,苟便一切之欲,天下骚动,民不得安,怨之敢兴,入于大乱而莫可救止矣。原其所以,皆出于人主自圣,轻忽其臣,不求忠良以胥训诰,不求吉德以胥保惠,不求贤哲以胥教诲,而奸憸之人诪张为幻故耳。往在熙宁,欲大有为,王安石诪张新法之说而为幻。往在崇观,欲承考志,蔡京诪张绍述之说而为幻。往在宣和,欲文致太平,王黼诪张享上之说而为幻。往在靖康,欲好边疆,耿南仲诪张讲和之说而为幻。皆以一言中人主之欲,驯致祸衅,涂炭生民,家国两亡,岂不痛哉!方奸憸在位之时,与其徒党唱和响应,欺罔其君,以窃富贵,而志士仁人观之于隐微侧陋之中,与世俗幻师以术诳惑迷人而取其金钱见笑于旁观者,无以异也。前车已覆,后车当戒,臣敢因是有献焉。臣闻天下有至正之理,自有天地生人以来,至于今日,不可改者,存之则为正心,行之则为正道,言之则为正论,尽之则为正人。先王用是建立注措,而谓之正法也。何谓正?天尊地卑,君臣之义不可易也。比年以来,缙绅大夫忘君臣之义,诪张为幻者,又有甚焉,尤可骇惧。邦昌僭君,入尸天位,天下大变也。从之者则诪张为幻,谓能存宗庙,活百姓矣。苗刘握兵,谋为篡逆,天下大变也。助之者则诪张为幻,请录用其党,使言者勿论矣。豫贼挟敌窃污京邑,天下大变也。许之者则诪张为幻,欲通书问,讲邻好,受禦馈,以免其讨矣。稽之古训,无有是事,特出于庸人懦夫偷生苟活,为持禄保位之计,灭三纲,毁五常而不顾,变乱先王之正法,岂不逆理之甚乎?陛下深思所以致此者,而求忠良相训告,求吉德相保惠,求贤哲相教诲,爱日惜时,不自暇逸,则所言所行无非正法,而诪张为幻者犹雪见晛,亦何所施其说哉!不然,正法消亡,邪法炽甚,非国家之福也。
周公曰:呜呼!自殷王中宗及高宗,及祖甲,及我周文王,兹四人迪哲。
臣谓哲者,智也。迪者,由也。由其天禀之智,不以私欲昏之,则其明不蔽,所以人莫得而欺之也。中宗、高宗、祖甲、文王四人者,盖尝苦其心志,空乏其身,行拂乱其所为矣。所以动心忍性,兢兢业业,不敢少有逸豫,故其智慧日开,情伪尽知。天下之理,无不昭晰。彼诪张为幻者莫得投其隙,盖无逸之功也。哲非人所能,乃天所命也。天命之而人不能自迪,犹鉴之不拭,尘愈集之;犹井之弗汲,泥愈汩之,则昏然而已矣。傅说告高宗当念终始,常主于学,惟学可以顺志于理,能务时敏速而不怠,则其修勉乃有所至,此亦迪哲之道也。故董子曰:「强勉学问,则闻见博而智益明,勉强行道,则德日起而大有功」。此皆圣贤之格言,人主所当自克以行之者也。
厥或告之曰「小人怨汝詈汝」,则皇自敬德。厥愆,曰:「朕之愆」。允若时,不啻不敢含怒。
臣谓自常情观之,以小人而敢怨恨人君,毁詈君父,罪不容于死。此周厉王所以设监谤之官,秦始皇所以设偶语之禁,或至于诛腹非,戮反唇,无所不至也。古之圣人所见广大,不自私其一身,惟恐有一言一事之不善,故开辟言路,使无壅蔽,凡有口之人皆得以其情上达。故曰:「士传言,庶人谤,商旅议于市,工执艺以谏」。夫惟如此,是以身无择行,朝无秕政,以成安逸之功,此周公所称之意也。皇,大也。大自敬德者,责己而不责人之甚也。责己而不责人,信美矣,则将何以验之?必曰:「朕之过失诚若是也」。心既乐闻之,其形于辞色者,一无忿疾之可见也。不特不敢含怒而已。夫然后人知其君纳谏受言,虽怨詈之至,亦欣然接之,出于至诚而非矫饰,四海之内皆将轻千里而来告之以善,而德庸有不至,治庸有不成乎?恭惟本朝祖宗无不虚怀从善,勉于改过,所言言路未尝芜塞,太平百年。自王安石得志,好人之同乎己,而恶人之异乎己,摈远老成,汲引轻薄,风俗大坏。蔡京继之,专以朋党一言禁锢忠臣义士,或谓之诋诬宗庙,或谓之怨讟父兄,或谓之指斥乘舆,或谓之谤讪朝政。行之二十年,天下之士不仕则已,仕则必习为导谀,相师佞媚,歌功颂德,如恐不及。防民之口甚于防川,一日戎马在郊,烟尘暗阙,而人莫敢告也。天下犹人之一身,言路犹关膈也。关膈通则血气流行而身体通,言路通,则得失不蔽而政事治。安石、蔡京之化,沦浃乎三纪之外,至今遗风馀俗未消殄也。欲变革之,在陛下一人而已。孔子曰:「天子有争臣七人,虽无道,不失其天下」。以后世观之,刘安欲叛汉,独畏一汲黯而不敢发。使人主得如黯者七辈,正色立朝,昌言无隐,小人必退听,奸宄必息心,岂特不失天下而已哉!固可以变危为安,易乱为治矣,又况能如周公所戒普受天下之言者乎?
此厥不听,人乃或诪张为幻,曰「小人怨汝詈汝」,则信之。则若时,不永念厥辟,不宽绰厥心,乱罚无罪,杀无辜,怨有同,是丛于厥身。周公曰:「呜呼,嗣王其监于兹」!
臣谓人君信诪张,疾怨詈,是不以尧舜自待,而以周厉王、秦始皇为可法也。小人善于诳惑者,未有不以告怨詈为小心。苟入其说,则必以万乘之重而计较曲直于匹夫之口,不从长思念其为君之道,其心褊隘,记过不忘,罚无罪,杀无辜,天下之怨举集之矣。孟子曰:「无罪而杀士,则大夫可以去。无罪而戮民,则士可以徙,恐其渐及于己也」。贤人君子,众心之所与也。小人欲肆其奸,必忌君子。君子无罪可指,则必反指为小人,匿言潜谮,以中伤之。或以为退有后言,或以为卖直归怨,或以为取名于外,或以为朋比欺君。其术虽多,大要不出此数者。人主一怒,小则谪罚,大则诛杀,不知其实,则无罪徒默受天下之怨也。隋炀帝尝谓左右曰:「吾性不喜人谏」。臣下知之,恣为诪张,以忧国者为怨,以忠言者为詈。宇文士及、虞世基之流以此取宠,至于大难忽作,两臣终得自全,而炀帝独尸其祸,则以众怨所丛,不怨言者而怨听者故也。或曰:「罚一无罪,杀一无辜,何遽至此」?臣应之曰:自秦皇、隋炀观之,所杀固多,其亡非不幸也。自葛伯观之,则以杀一童子而灭其社稷,自商纣观之,则以杀一比干而失其天下。然则系杀罚之当否耳,岂在多寡乎?周公戒王无逸而及此,则以心昏志蔽,谗邪得入者皆生于好逸求安,不知警惧,浸淫及乱而罔觉也。是以反复言之,验于成王躬致太平,则其著心服行之效,不可诬已。
汉晋二贤双崇歌 现当代 · 邵祖平
押有韵 出处:培风楼诗卷之九
东汉朱穆,感时浇薄,慕尚敦笃,乃作《崇厚论》。以仲尼不失旧于原壤,楚庄不忍彰于绝缨,大丈夫处其厚不处其薄,居其实不居其华。马援诫兄子口不得言人过为型范,恳恻乎其旨矣。西晋裴頠,深患世俗放荡,口谈浮虚,尸禄耽宠,仕不事事,乃著《崇有》之论以救其败。盖鉴夫王衍之徒,倡虚无之理,薄综世之务,贱功烈而卑经实,将误国坏天下也。此二贤之双崇者,真救病之药石,致治之涂辙也。盖崇有者,唯物论也。尚无者,唯心论也。汉文帝窦皇后喜黄老唯心之哲学,奕世竟召景帝朝六国之叛。朝廷兵旅之事不讲,盖已久矣,其堪任将者,独周亚夫一人而已。王衍身为太尉,承八王乱后,不思务实图存,而惟挥麈清谈,故来后赵石勒之侵,竟遭仆墙以死。如此可知负当国亲民之责者,绝对不可尚无而当崇有。老庄清谈,释氏苦空,付之山林隐逸少数人可也。崇厚者,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之谓。反之责人重以周,不论天亲骨肉而壹皆以行之,则流于薄矣。夫夏尚忠,忠之敝小人以野,故殷人承之以敬。敬之敝小人以鬼,故周人承之以文。文之敝小人以僿,故救僿莫若以忠。所谓忠者,即厚也。厚于存心曰恕,厚于出口曰讱。讱者其言也难,岂有一毫巧言出于其口乎?以恕存心,则父为子隐,子为父隐,为尊者讳,为亲者讳,为贤者讳,不失其故旧,岂有一毫忮刻之意藏于其中乎?后世唐德宗乘车出奔,国几不国,幸赖一奉天罪己诏,使三军之士闻之雪涕感奋,因败为功,转祸为福,足见责己重以周之,终获其吉。反之如周厉王之监谤,韩昭侯之参伍综覈,秦始皇之偶语弃市、挟书有罪,汉桓、灵之远贤亲佞、杀戮忠良,其亡也固亦宜矣。如此亦可知凡覆人之过如不见,发己之恶如观火者,崇厚之效也。国有此可以兴,家有此可以成,人有此可以立。愚好玩古而不入时宜,窃以朱穆崇厚、裴頠崇有,千古不易名论,爰声于诗为长歌一首。
汉文有道尚黄老,贾谊哭湘身远走。
贻厥危基启六豪,晁错智囊遭击掊。
晋朝夷甫擅清谈,雌黄信口麈挥手。
竟招五胡乱中华,万里丘墟推祸首。
梁武舍身同泰寺,台城饿槁终自取。
晚唐高骈事神仙,烧丹难掩覆军丑。
二主二臣失甚彰,当国何如不崇有。
崇有黜无国以兴,改薄从忠国以久。
菽粟布帛资生馀,旨酒敬速诸父舅。
陶陶犹犹纵复舒,从此培俗宜崇厚。
秦人德色父借耰,怒气怫焉母取帚。
嗟哉人伦悲父儿,攘羊竟證直躬口。
朋友扬善且盖恶,岂有天亲相攻纠。
孝友睦姻任恤六,人群次第施无咎。
凶岁曾闻弟不饟,丰年沾溉到鸡狗。
世界遵此大同来,家家扶醉傍花柳。
亟须资此双崇理,虚无浇薄振如垢。
乱人岂入鼓钟宫,游豮敢向良田蹂。
鲰生一条倚直气,双眼观风遍市薮。
活国青囊肘有方,崇有崇厚起枯朽。
不听吾言恐噬脐,滔滔逝者身谁某。
稽古莫厌更仆谈,作歌更比蒲牢吼。
明正统论 北宋 · 欧阳修
出处:全宋文卷七二九、《欧阳文公忠集》卷五九
凡为正统之论者,皆欲相承而不绝,至其断而不接,则猥以假人而续之,是以其论曲而不通也。夫居天下之正,合天下于一,斯正统矣(尧、舜、三代、秦、汉、晋、唐。)。天下虽不一,而居得其正,犹曰天下当正于吾而一,斯谓之正统可矣(东周、魏、五代。)。始难不得其正,卒能合天下于一,夫一天下而居其上,则是天下之君矣,斯谓之正统可矣(如隋是也。)。天下大乱,其上无君,僭窃并兴,正统无属。当是之时,奋然而起,并争乎天下(东晋、后魏。),有功者强,有德者王,威泽皆被于生民,号令皆加乎当世。幸而以大并小,以强兼弱,遂合天下于一,则大且强者谓之正统,犹有说焉。不幸而两立不能相兼,考其迹则皆正,较其义则均焉,则正统者将安与乎?其或终始不得其正,又不能合天下于一,则可谓之正统乎?不可也。然则有不幸而丁其时,则正统有时而绝也。夫所谓正统者,万世大公之器也,有得之者,有不得之者。而论者欲其不绝而猥以假人,故曰曲而不通也。或曰:「可绝,则王者之史何以系其年乎」?曰:「欲其不绝而猥以假人者,由史之过也。夫居今而知古,书今世以信乎后世者,史也。天下有统,则为有统书之。天下无统,则为无统书之。然后史可法也。昔周厉王之乱,天下无君,周公、邵公共行其政十四年,而后宣王立。是周之统,尝绝十四年而复续。然为周史者,记周、邵之年,谓之共和,而太史公亦列之于《年表》。汉之中衰,王莽篡位,十有五年而败。是汉之统,尝绝十五年而复续。然为汉史者,载其行事,作《王莽传》。是则统之绝,何害于记事乎?正统,万世大公之器也;史者,一有司之职也。以万世大公之器假人,而就一有司之记事,惑亦甚矣。夫正与统之为名,甚尊而重也。尧、舜、三代之得此名者,或以至公,或以大义而得之也。自秦、汉而下,丧乱相寻。其兴废之迹,治乱之本,或不由至公大义而起,或由焉而功不克就,是以正统屡绝,而得之者少也。正统之说曰:尧、舜、夏、商、周、秦、汉、魏、晋而绝。由此而后,天下大乱。自东晋太建之元年,止陈正明之三年,凡二百馀年。其始也,有力者并起而争,因时者茍偷而假冒,奋攘败乱,不可胜纪,其略可纪次者,十六七家。既而以大并小,以强兼弱,久而稍相并合,天下犹分为四:东晋、宋、齐、梁、陈,又分为后梁而为二;后魏、后周、隋,又自分为东魏、北齐而为二。是四者,皆不得其统。其后,后周并北齐而授之隋。隋始并后梁,又并陈,然后天下合为一,而复得其统。故自隋开皇九年,复正其统,曰,隋、唐、梁、后唐、晋、汉、周。夫秦,自汉而下皆以为闰也。今乃进而正之,作《秦论》。魏与吴、蜀为三国,陈寿不以魏统二方,而并为三《志》。今乃黜二国,进魏而统之,作《魏论》。东晋、后魏,议者各以为正也。今皆黜之,作《东晋论》、《后魏论》。朱梁,四代之所黜也。今进而正之,作《梁论》。此所谓辨其可疑之际,则不同之论息,而正统明者也。
龙图阁学士广平郡侯程公墓志铭 宋 · 胡铨
出处:全宋文卷四三二四、《胡澹庵先生文集》卷二三、《新安文献志》卷七八
淳熙三年八月,宣教郎、充江南西路提点刑狱司干办公事程宏靖以其先君子龙图阁学士、广平郡侯行述抵某乞铭。某宣和乙巳冬在上庠,适丑虏围京城,诏求愿使太原者,人莫敢往,公奋然请行。某闻其风而壮之,愿为公执鞭而不可得。今获书公之盛德懿范,其荣多矣,其又奚辞!谨摭行述,纪其世,叙其文行,以识其堋。公讳瑀,字伯宇,系出高阳,黎为祝融,至周有伯符启封于程,后以为氏。暨伯某父,为宣王大司马。晋大兴时,元谭持节行新安太守,代还,百姓遮道请留,下诏褒谕。卒,元帝赐其子孙田宅于新安之歙县,遂居黄墩。侯景之乱,灵洗纠合乡里,保黟、歙有功,仕陈官至司空。太建中论佐命功,诏配食武帝庙庭。其后散徙,居浮梁程山者,于公为十世祖。高祖延珠有至行,丧亲,庐墓三年,乡先生书其事于碣。是生曾祖讳仲卿,家法益修谨。兄弟五人,既降丧,共爨而居者馀二十稔。王父讳禦,好倜傥,仗节立义,不轻然喏。喜交当世贤豪,如尚书彭公汝砺、度支金公君卿皆雅故。乐施与,缓急叩门,必称所欲而后已。用是家益窭,而居之甚安,乡里称为长者。刻意儒学,诗文最工。部书梅公执礼尝见篇什,叹其词致清婉。皇考抍纯诚寡欲,通诸经,尤深于《易》。举进士不售,则高蹈丘园。晚以公故封承议郎,累赠宣奉大夫、尚书左丞,石林叶公梦得铭其墓。皇妣金氏,即度支公之孙,累赠太淑人。先是王父以季女妻同邑臧氏,久而未字。王父念之,及公之生,乃命金淑人举以嗣其姑,故公初为臧氏。其文行曰:公在龆稚,志气不群,少长续文,诸老先生歛衽敬服。公慨然抱命世想,益自潜心经术,冬不炉,夏不扇,歌声出若金石,人比之范希文云。崇宁三舍法行,贡入黉序,由上舍擢天下第一。徽宗皇帝开设学校,文治煟然。公于是时挟艺与四海英髦争长雄,每试得隽,声闻籍甚。上舍揭榜,是日徽宗适幸五岳观,亟遣中使宣问大魁为谁。中使还奏,即去年校定第一者,徽宗大喜。释褐授承事郎、太学博士,时政和六年也。宣和元年转宣教郎,二年授提举京兆府等路学事,借五品服。陛辞,徽宗遽曰:「卿不须行,除卿馆职」。公因论乞试教官不用两学为格,次论遇祀事乞先以定仪揭示有司,除秘书省校书郎。四年转奉议郎。丁臧氏父毋忧,服除,除尚书兵部员外郎,转承议郎。七年,高丽使回,充送伴使。徽宗面谕:「朕厚遇远人,所至供亿有不如法,当奏劾」。公次南京,副使刘士元欲奏府中灭裂,公曰:「未见有灭裂处,若骤按之,恐州县望风,增大事体,仓卒间公私不胜其敝」。士元以为然。先是人使往来淮浙,类起丁夫挽船,县卒千人,或水溢,多溺死者。浸淫上闻,有诏禁止,而提举人船王珣不悦,画别敕许遇风不顺或水涩趁潮起夫牵挽。中书舍人孙公傅封还,徽宗大怒,以散官安置。给事中许公翰驳奏责傅太重,落职宫观。及公渡淮,所过复如往日,即谕县令:「已有御笔禁止,淮民不遵守,何耶」?令曰:「漕提举约束俱尔,其敢违乎」!遂约士元列奏,士元畏珣,不敢涉笔。公独衔以闻,俄报所列漕及令皆放罢取勘,中外始知天子爱民。是时封驳久废,方置讲议司讨论裕国富民之政,孙、许一时名流,相继论驳,士大夫交庆。及公奏至,不谋而同,公议浩然归重。使还陛对,遂奏云:「高丽使人往返淮、浙,起夫骚扰。昨来曾得御笔禁止,比至淮、浙,亲见州县违戾,已按劾闻奏。而王珣以臣异议,势必妄有奏陈,愿陛下垂察」。徽宗曰:「只为扰民不便」。珣挟门使王通势,必欲危以法,果诬奏公所至宴饮,专务沽誉,敢违御笔,按劾州县,乞赐斥责。送淮南提举常平司体量,珣竟坐诬罔。是秋,引法归本宗。冬,金虏陷燕山,嫚书既至,朝廷议和,且求愿使太原者。时北虏入,一军在燕山,二太子斡黎勃主之;一军在太原,相国粘罕主之。公率同僚入乞文字,惟朝廷所使,众龂龂不可,乃独抗疏请行,遂借给事中奉使河东。或以咎公,公厉色曰:「当朝廷危急之秋,苟利国家,虽捐躯不计也」。将行,会钦宗皇帝登极,虏闻传位,相顾失色。且谓契丹昨来事急,乃内忌太子得人心,遽自戕灭。今中国如此,事未可量,遂有讲和意。及虏骑将至河上,王师焚桥不战,而北京城大震,密议南狩。右丞李公纲持坚守之说,中夜夺其议,黎明御翠华门,宣谕厉兵城守,众心少定。是夕虏使来邀大臣议事,诏右丞李棁、右司郎中郑望之往,既议金缯之数,且许割三镇地。有旨,假公户部侍郎,河东路干当公事。时秦桧亦假礼部侍郎往河中,初皆未知朝廷遣使之意。及见少宰吴敏,敏曰:「此行也,实割中山府路地界」。公与桧各入奏云:「臣等但愿奉使讲和,未尝请割地。今和议已定,而割地则自有主议之人」。不报。即见宰相申前说,敏见拒甚力,遂行。纲时在御营司,专主战守,方与官属措置起兵尾击,见公,怅然顾曰:「勉之」!公曰:「苟右丞之计成,某辈又何足惜」!夜至虏营,无所系属,枢密路公允迪以坐毡假公席地而卧。迟明上马北去,暮则张幕藉草野宿,越数日,粮糒告竭,仅分瓯粥。既渡黄河,憩于沙上,公顾谓同行曰:「虏未全渡间,得数万骑掩击,首尾不相救,可以雪围城之耻矣」。给事沈公晦曰:「公将置身何地」?公曰:「王师苟有功,我辈岂复为身也」?将至中山,虏命一军与公俱。既至城下,诸帅已先得朝廷密谕,俾勿割地,城守甚严。虏使王汭来至城下,遥语,复不能下,遂与俱至燕山而还。时靖康元年四月也。中朝诸公闻公南归,举笏相庆,谓非唐俭辈可比。既至京师,对于崇政殿,钦宗曰:「国事艰难,极知卿奋不顾身」。慰劳备悉。问虏情何如,公对以:「二太子者虽未易测,然屡云:『既许我三镇,而一城一县全未割,如九月事不了,再领兵南去』。臣度其意,似欲聊得数州以为名而归。粘罕持军尤暴悍,非二太子比」。因乞奏修塘泺,饬土兵,增莫州戍。又奏:「金虏所恃者马,今当修武备,为险阻,使不得驰突,始可与较胜负」。钦宗曰:「卿料虏人今冬来否」?公曰:「臣谓必来。朝廷以臣为张皇,然臣不敢保其不来。陛下第力为战守之计,庶几彼不得肆」。登极覃恩,转朝奉郎,至是有旨,特转三官,三辞不允,除右正言。入谢曰:「臣备员兵部,惭未图报,岂谓误恩,擢寘谏垣,大惧无以称职」。钦宗曰:「但知无不言,便是称职」。公自是苟有所见,尽言无讳。尝言:「兴衰拨乱之君,不可复循持盈守成之法。方今盈盛之业既亏,衰乱之形已见,凡偏而不起之处,当力救而急拯之。故贤在所急用,而佞在所急去,利在所急兴,而害在所急除,安在所急图,而危在所急避。当今急务,一切解弛,而股肱大臣玩岁愒日,莫肯以身任天下之事。欲慕祖宗而法术无追,欲斥阉宦而宠任益坚,欲锄奸恶则薄示典刑,欲汰谬滥则苟容侥倖。兼听而不能得其言,委任而不能责其效。苟且之习复成,党与之私浸广。以调兵则失于不熟讲,以储粟则失于不早计。轻出号令而不惮纷更,耻言财利而不忧匮乏。爱民利物之吏未尽序,死绥斩级之士未尽录。溃溃若此,而强敌挠边,长驱之志未艾,上下偃然安之。自以为能革前日之弊,臣恐前车既覆,而后车复不戒也。臣望陛下发挥英断,磨砺臣邻,毋务苟且,毋乐因循。如臣所陈,最时病之大者,悉取而更张之,则中兴有渐,而兴衰拨乱可以埒美古人矣」。钦宗曰:「朕非不知,但恐虑有未尽,决意行之,必有所失」。公曰:「天下之事,故当如此,然谋之既审,虑之既熟,而优柔不断,实隳事政」。又上疏言:「昔唐魏徵曰:『君所以明,兼听也;所以暗,偏信也』。陛下兼听之道虽不废,而偏信之私尚不免。何以言之?庙堂之上所言公,公言之;所言私,王者不受私也。比来宰执进对留身者,无日无之,以为公则同列自当共论,以为机事不可不密,则在位孰为不当与闻者?深恐喋喋多端,足以乱陛下之聪。乞明诏宰执,各竭己见,互相可否,务归至当,然后俱退,无复留身,庶免偏信之惑」。钦宗曰:「近日颇甚,当降出文字」。又曰:「近日差李纲两路宣抚,外议如何」?公对曰:「外议固以为宜,然李纲缘前与大臣议论不同,闻命之日,再三辞免,盖虑中外不相应。今既统军北去,须赖圣明任之勿疑」。钦宗曰:「在外军事如有所闻,卿一一奏来」。公既退,乃奏:「朝廷近赐粘罕书,颇加责诮。其人刚戾狠愎,志在必得太原,然顿兵累月而城不下,气亦稍沮。若以甘言啖之,恐或可解。昨闻遣使遗赂与斡黎勃,意彼必有厚薄之恨。今复以书责诮,适足以鼓其怒,宜少易书词」。又谓:「州县募军,有司急于及额,往往捕捉平民,抑勒刺填,遂致行旅断绝,居民惊散。乞申明戒谕,若抑勒刺填而人品年甲不应者,并行斥责。又湖南洞兵未尝远离乡土,若一例调发,恐近则鸟窜鼠伏,连结蛮獠,别致生事,远则在路剽劫,流为盗贼,乞行寝罢。又京畿保甲几五万人,合而教之郊外,暴露日久,因致失业。乞止令逐县训练,乃会集郊外,教阅旬日,则复归之,以俟缓急期会」。又论:「江浙用兵,所费浩穰,人户入粟输金,命有司按实补官可矣。托为上书可采,效用尽心,并理选限,依官户法,未见其可。且民间出于情愿者既少,官司必至科配,托劝诱之名,为科配之实,所得不广,而所害者大,臣窃为陛下不取」。闽部额外贡茶,漕臣赵岍掌内药局不为受,进画旨施行。公论:「岍执政大臣,不能持正格物,乃敢以此尝陛下。昔汉文却千里马,孝和庸主也,犹能敕大臣不受龙眼荔枝之献。陛下纵不能比德汉文,安可有愧孝和?愿斥岍,勿使众口腾议」。钦宗曰:「朕不嗜此物,以备国信所用耳」。公曰:「陛下俭德,天下共知,此虽微事,但恐即位之始,此隙一开,后必滋甚。如国信所用,恐亦自有定额」。时台谏章疏付中书,多沮抑不行,或稽留不下,公上疏论:「宰执所行是,台谏何所复言?有所言,则正与为敌。臣闻君犹心也,宰执犹股肱,台谏犹耳目。任耳目以广视听,将以运用股肱。今股肱反蔽耳目,陛下将谁与为治乎?臣闻真宗时,尝诏谕谏官御史,各令举职,仍令中书置籍记其言事行与不行,岁终具奏。盖非特稽考所言当否,因以知其人,亦以防壅蔽之患。伏望陛下特赐举行,仍于广内创制台谏章疏总目,听政之暇,雍容观览,不惟裨补治道,因考其事,有当行而辄稽留未进呈者,督之执政。庶几股肱耳目之任,不至偏废,而治功可望」。又论:「临御以来,搜求疏远谠直之士,布在台谏,虚以听纳,是诚有意祖宗之治矣。然陛下喜受人言,而未可谓善听言,喜受人谏,而未可谓善纳谏。听言纳谏云者,必深思而熟计之。当理则行,不俟旋踵。若受而不能用,与不受同,实无益也」。钦宗嘉纳。余应求、陈公辅忤执政意,相继去国。公论:「应求、公辅踪迹孤外,志操凛然,陛下擢为台谏,士大夫方庆言路得人,应求等亦感激奋励,知无不言,公道少申,邪人侧目。一旦论事稍涉嫌疑,而大臣已有挤陷之者,臣恐自此直言之士不安其职」。钦宗曰:「二人相与为党,向日伏阙,盖二人唱之」。公曰:「伏阙数千人,二臣时为馆职,恐不能鼓倡」。钦宗曰:「耿南仲亲见」。公曰:「臣闻方士庶伏阙,二人入局,为众要留。南仲宣谕圣旨之时,却得公辅转谕众人」。钦宗曰:「南仲殊不如此说」。公曰:「陛下既以南仲之言为然,便当以鼓倡伏阙罢斥,不当因其言事指为观望。且南仲以其人为有此事,当其初除谏官不奏白,何也」?给事中王云使虏归,言王汭意望朝廷遣三使至燕山斡黎勃所,然后使人导之见其主及粘罕,大则不及岁赂,小则不须礼物,惟约使人密至。又云朝廷三遣蜡书至余都,悉为粘罕所得,欲败和议。朝廷疑其不实,犹豫久不决。公上疏乞遣使,且言:「和议成则利归于斡黎勃,否则功归于粘罕。余都之事,有无未可知,万一有之,而其势果盛。金虏奋自小国,强兵力战,臣服诸虏,殄灭契丹。余都果能崛起,恐一二年间未能兴复。今我疆土自与金虏为邻,而余都乃在云中之北,舍强而就弱,弃近而就远,背正道而从诡计,失王者御四夷之体。又蜡书既为粘罕所得,往结余都者达否未可知,乃先绝斡黎勃主和之意,计亦左矣。就使余都之约已固,彼果起事,我能兴兵出塞,与之协力乎?兵围我重镇,累月竭力不能解,乃欲出塞共谋人之国,虽三尺童子亦知其不能矣。莫若审酌利害,早遣使命,庶无噬脐之悔。至于防秋之计,虽和议已定,亦不可弛」。又论:「李弥大为宣抚大臣,自当与之和议,授成算以出。弥大诣都堂既不得见,乃仆仆然日候伺于诸臣之门,未闻付以统戎大事。行次大名,虽有旨改命,而胜捷军处置失所,果致败事。至于一行官吏兵马虚费钱粮,不知其几矣。今独罪弥大可乎?王云使燕山,得金虏请和语言,入塞七日,疾驰至京师,正以金虏约使人以七月上旬至彼。陛下命宰执求可使者,义当朝受命而夕择人,俾有司为治装兼程而往。今半月矣,乃始得一邓绍密,而北去又未有日。稽之众论,佥谓徐处仁、吴敏、唐恪政事不振,陛下深惟社稷安危,尽赐斥免,别选英贤共图大计,庶克康济」。又言:「陛下持苟且之术,行姑息之政,以节用则浮侈尚多,以爱民则凋敝未息。官冗而不知澄,兵骄而不知制,名曰斥逐邪佞,而多方庇护;名曰爱惜名器,而不谨差除。凡若此者,遽数之不能尽。其至急者,宦官反侧,将为变于内而不知杀其势;民庶困耗,将为寇于外而不知结其心。臣未知诸臣同朝奏事,与留身造膝之言,亦尝及此乎」?钦宗虽嘉纳,而遣使授书,不能悉如公所论,和议亦向败矣。他日进见,又言:「四方万里之远,所恃者监司。臣观见任与差下人尚多不才,乞精选省曹、台察、卿监中忠直强明之人,分涖所部,庶使远迩均被实惠」。蔡京父子、童贯、朱勔罪大责轻,公累疏乞大正典刑。又言燕瑛蠹民膏脂,以事权幸,不当典河阳;吕源轻佻,恐致生事,不宜帅桂州;聂昌人质最下,不宜尹开封;宋瑛妄言上皇忿怒,而已解释,乞付有司考核。又言:「曾诚纳赂宰相,起自废斥,方元若专事请谒,秘书两监,安用此流」!钦宗曰:「燕瑛诚无所用,吕源踪迹已不佳,更要生事,安可作帅?宋瑛朕知其小人,方元若昨权立螭,辄战灼不能立」。公曰:「此亦足以知其所养」。又言:「何执中、余深乞诏太常别定谥,授深散官,窜之蜀徼」。又言:「相州之北有漳河,真定之南有滹沱河,积水虽深,遇冬浅涩,上流可作堰闸,倘有缓急,亦控扼之一端」。又尝历数汉唐宦官之祸,今不当俾之参预外事,累数百言。凡再上章乞补外,不允。会侍御史李公光言星变,钦宗问曰:「卿见之否?朕宫人数疚瞻视,及问徐处仁,悉言不见」。公曰:「臣虽未尝见,然或以为有当禳。臣闻灾异之来,要在正厥事、修厥德,愿陛下勿问有无,第察事之正否,德之修未,自然上天昭鉴,变异可消」。初,公再论蔡京等罪,钦宗曰:「只为吴敏力庇护他」。公曰:「陛下既已察见,便当亲赐处分」。钦宗曰:「当即批出」。后数日事寝,公又入奏,略及面谕之意,敏遂奏公漏榻前语。钦宗不以为罪,密敕近臣宣谕,且曰:「程某在谏垣甚宣力」。至是又谓公曰:「李光如何」?公曰:「台端之任,刚正有守,众以为宜」。钦宗曰:「只有文字论朱勔,却党蔽蔡京」。公曰:「臣观光非党京者,当是见臣等已有章疏,及朝廷已有行遣,不复论列」。钦宗曰:「须卿做取文字来」。公曰:「臣当躬禀圣训,然臣于光昔为朋友,陛下或全臣私义,乞宣谕其他台谏」。由是忤旨。越数日,除屯田郎官。又数日,有旨与远小监当,遂添差监漳州盐税。公居言责五十有四日而罢。光尧太上皇帝即位,除司封员外郎。明年,转朝散大夫,迁光禄少卿。第进士廷策,改国子司业。闻淑人感末疾,丐外祠,主管亳州明道宫。绍兴元年,召赴行在所。入对,上疏曰:「金虏肆乱,于今七稔。陛下践祚,自南都迁维扬,自维扬迁会稽,惟奔播畏避,此岂虏真不可敌哉?顾吾不敢与之敌耳。宜及今预设方略,保护江浙,伺间承便,长驱直捣。此而不为,后时之悔,可胜言哉!臣敢画十事,仰干宸听。一曰励志气。夫纣百克而卒无后,汉高屡败而终有天下,盖胜负兵家常事。金虏志骄气盈,已有可败之理;中国军摧势蹙,非无可为之时。愿陛下念二帝播迁之耻,励志以殄虏,则功业之成,庶乎可待。二曰躬节俭。昔勾践困于吴,苦心焦思,卧薪尝胆,身自耕作,与百姓同劳苦,卒灭夫差,而雪会稽之耻。卫为狄所灭,东徙渡河,文公大布之衣,大帛之冠,初年戎车三十乘,季年乃三百乘,诗人歌之。望陛下俯酌二君之迹,躬自黾勉,惟战士是恤,则臣下化服,事功可图矣。三曰访贤才。昔宣王承厉王之后,兴衰拨乱,卒为中兴之君。诗人推明其所以成功,则曰任贤使能而已。今陛下所与图事者不过宰执,次则台谏侍从,臣恐尚有困于散地,沉于下僚,望加意搜访,或召见,或任使。若各当其任,天下事不足为矣。四曰求将帅。夫光武所以续既绝之绪者,推寇、邓之勋;肃宗所以平安、史之乱者,称李、郭之功。今一二大帅,位高金多,顾募豢养,缓急非所倚。臣恐偏裨行伍,未必无奇才异能,愿广加搜拔。士大夫有知兵而尚气节者,尤宜参用。五曰申纪律。昔秦师过周北门,而免胄超乘,王孙满知其必败。子重问晋国之勇,栾针谓好以众整。故兵未接刃而逆知胜负者,观其军行整与不整耳。比年以来,师无纪律,或望风而溃散,或逗挠而不知期会,虏掠子女,焚荡庐舍,此弊不除,何以捍敌!伏愿明敕一二大帅,使躬亲惩创,以劝率诸将。又广布耳目,察访自今行事有纪,勇于破敌而戒于扰人者,特加旌赏,庶革前习。六曰治财赋。今日急务,莫先于治兵,莫急于兵食。然自军兴以来,理财之政不修,日以困乏,乞诏有司,修废弊,损浮靡,使货食丰羡。七曰广召募。夫秦之未并六国也,六国困于秦兵之强,然卒亡秦者亦六国,乃知人无不可用,顾训练何如耳。今淮甸以北,金虏蹂躏,江南荆湖,寇盗残破。伏愿饬诸州军,广行召募,精加训练,亦足以抗诸帅偏握重兵之势。八曰治舟师。夫三江五湖之利,吴越之所必争,齐楚不能以取胜,彼利在骑,吾利在舟。况金虏形隔势绝,又非齐楚之比。然顷者南渡,我莫之抗。及其北归,韩世忠邀之中流,迁延岁月,反用周瑜之所以破曹操者,全军北去。盖彼多算而我算尝不足,是未尝自治之过也。今既驻跸会稽,西则常、润江口,东则台、明海道,而江南密为唇齿。上流沿江,皆宜以时措置。九曰谨命令。夫去兵去食,而信不可一日无,故民未知信,子犯以为未可用。顷年驻跸维扬,众知夫未可复东也。一日下东还之诏,识者重叹。伏愿继今谨于出令,期于必信,庶几民听不惑。十曰责事实。昔孝宣之治,本于综名实;西晋之败,由于尚浮虚。国家积弊,既缘名实贸乱,浮虚日朦,又济以诞谩,非掠名欺众,则择利以谋身,非便文自营,则倚法以削民。愿陛下鉴晋之所以亡,汉之所以兴,大变习俗,庶事功可成。抑臣尝考夷狄虽自古为中国患,而盛衰未尝不相因。故太王避狄,而文王致昆夷之駾;汉高厄平城,而武帝穷漠北之师。陛下脱身重围,崎岖河朔,握图履籍,历数有归,天心眷佑,亦可卜矣。愿思寄托之重,审危殆之机,历考古今之变,屈群策以立非常之功,天下幸甚」。又言:「臣闻君子安不忘危。去年金虏偶不南渡,今剧贼李成势稍衰弱,臣愚过计,深惧危苦之言不达于圣聪,或者玩日苟安,不虞祸发。幸陛下深思远虑,夙夜以定倾扶危励志,庶祸乱可弭」。太上方欲擢用公,而任事之臣议论不合,乃力丐外补。遂除直秘阁、提点江东刑狱。踰年,除太常少卿,入觐进言曰:「臣闻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,其失天下也以不仁。臣窃考圣朝自太祖皇帝揖逊而履帝位,世世相授以仁,不杂他术。德泽渗㵂之久,故比岁夷虏寇盗,蹂践焚劫,生民亡聊,亦已极矣,然厥心归戴,未之或改。陛下监观治道,灼见根本,故比年诏令数下,专务宽恤,海内幸甚。然臣窃虑军旅未休,输饷方急,州县常赋,不能供亿,势必至于科扰。陛下虽欲办行宽恤以仁斯民,恐未能上副圣意。望明诏宰执,俾求通练财计之人,相与讲究利病,省节浮费,使国用赢衍,仓卒不致科敛,庶有实惠孚于四方」。又言:「臣闻学校不修,诗人兴刺,《子衿》之诗是也。臣窃见比年以来,举人鲜以学业为事,既深可忧,而一命以上,或才质之美,往年得为教官,颇患无缺以处之,行在学馆局务阙又加少。窃惧中人之性,不得长养成就,而因循汩没者为多,他日当更乏才。望圣慈深以人才为念,特诏州置教官一员,使专务教导,不但已入官者得以成就,而韦布之士知所向慕」。又言:「臣尝典狱江东,诣狱阅视案牍,讯问囚徒,已量事实,责限结绝,破械释系、脱于囹圄者百有馀人。复检视诸狱囚,病而不医、死而不殓者不少,甚失哀矜庶狱之意。除具奏施行外,窃虑四方囚系,似此甚多,望降诏诲饬,俾司狱之吏各大书揭榜,寘之厅事,庶几遵守法令,上称好生之德」。上曰:「士大夫称卿,中外如一」。即日拜给事中,赐三品服。尝言:「治天下之道,必自学始。窃惟圣质高明,决事之暇,躬亲国史。然人君之学不在章句,当考治乱之迹,贤否之辨,而其要又在于正心诚意」。又言:「夷狄之患,未有甚于今日。然物极则反,愿与大臣力图恢复」。上曰:「畏首畏尾,身其馀几!前年金虏过江,官军接战,彼亦甚多损伤,自此可以使人向前」。公曰:「但不退避,则两敌相当,未必不胜。况曲直之理,昭然可见」。顷之,兼侍讲。入谢,进言曰:「臣闻以一人之微,临亿兆之众,其万几之繁,已不胜应。至若外有夷狄,内有寇攘,其难百倍于无事之时,疑若日不暇给。然文王有密人之不共,而帝乃曰:『无然畔援,无然歆羡』。则其意在于正心。光武当汉道之中微,崎岖兵马,而手未尝释卷,则其意在于务学。盖心正则有以格天下之非,务学则有以考天下之理,此操至约而施至博之道也,陛下天资已有日跻之盛,望仰思祖宗寄托之重,俯念群黎欣戴之诚,广览博观,使忠邪贤否事物之变,昭昭乎胸中,而又加意于正心诚意之学,则圣德日新,事功日起矣」。又言:「臣闻不畏多难而畏无难,故有国家者或无难以亡,多难以兴。夏有后羿之变,而少康成其功;周有懿王之厄,而宣王定其业。国家日者祸故不可胜言。两年金虏不果南渡,比日寇攘亦向衰息,而将骄卒惰,民困财殚,固未可言平定中原之日。然志不素立则因循苟且,将无时而可为。伏望陛下万几之暇,博览少康、宣王之事,思所以申愤而雪耻者,诏大臣以捐省末务,日为恢复之策,则中兴之功,庶其有济」。又言:「今日诸将官高而不可使,兵众而不可分,有警必不能奋不顾身。窃虑其偏裨,或有可搜拔任用者,伏望陛下降旨,令诸大将依顷日侍从荐举指挥,各举数人,陛下即加铨别,稍分所辖之兵。遇有警急,则酌事势而遣行,庶兵不偏重,而偏裨之能者得以自见」。又言:「金虏狼贪虎噬,未有畔岸,而两年不敢南牧者,关陕之兵牵制之也。比者捷书来上,深若可喜,然臣方以为忧虑,其不得志于彼,将逞愤于此。望陛下建藩维于淮南,设控扼于江上,而大治舟师,以防越轶,然后相时料敌,为恢复中原计」。居亡何,求对便殿,进言曰:「窃以中否之祸,无世无之。或侵以衰微则周平王,或随以隆昌则汉光武。今日之事,欲异乎周之衰微,而庶几汉之隆昌,是在陛下而已。然筹帷幄者未有出人之略,为将帅者又无捐躯之志,则日复一日,人情更益怯懦弛懈,无复奋发。愿陛下考光武躬临战阵之事,以作励谋臣猛将,则抗敌而立国隆昌之渐,可立致矣」。又言:「自黠虏作祸,于今八年,未见恢复才效,而日有寇至之虑,此诚诸臣不才之过。其见任使者,既未见豪杰颖出之人,而屏远服沉下僚,又未有所简拔,则相与因循苟且,深为可惜。望陛下上焉思委任贤能、驾驭英雄、推诚尽礼之道,次焉思策驽磨钝、弃瑕录善、破朋坏党之术,使瑰材玮器,位显任重,而寸长尺短,悉为我用,则功效可卜。若必守常辙而求异功,规近效而图远略,非臣所敢知也」。又言:「臣伏睹政和间尝置局裕民,宣政间置司讲议,皆纾急救弊之举,意非不善。一则夺于柄臣,随命即罢;一则毛举细务,徒费日用。此无他,权要无以市恩,近倖无以窃宠,冗食滥员无以侵耗太仓,其实有利于国,无害于民,而小人皆不便也。或以为拂人心,或以为伤国体,兴讹造讪,乘间投隙,故主其事者亦将摇于不任受怨之说,不免徇寻常之见,持苟且之论,恶在纾急救弊哉?修政局之建,其目曰省费裕国,强兵息民,是在今日,已为后时。顷者陛下发明诏,命官吏采众言,又诏条具在内诸司,阅两月而未有施行,道途籍籍,以减省为难。窃虑小人之言浸渍摇惑,圣意一移,则天下事无可为者。伏望陛下照之以不惑,断之以不挠,使必如明诏,则所谓中兴政事,此其基也」。又言:「国家自播迁以来,祀事极为简略,虽礼视时而隆杀,不得不尔,然宗庙之享,系在陛下。顾累朝御容,寄寓远方,迎致实将,而祼将不亲。望诏礼官取孟享之仪,酌时度义,略其大而致其实,以时设位,陛下躬行献享」。命下酌之,而有司不果施行。公再言:「臣恭读祖宗故事,见仁宗谓辅臣曰:『朕朝夕奉三圣神御于禁中,未之敢怠』。又见唐李绛等因奏事,言祭祀天地、荐享宗庙礼器敝恶,宪宗耸然曰:『朕虽以故事祀天地、享宗庙,不得亲行,令宰臣摄事,每至其日,朕未尝不夜半即起,沐浴盥栉,肃恭以至明,过时方息』。即饬有司,修饰器物,务令丰洁。谨具奏呈,仰乞酌用」。又言:「窃见三衙之兵单弱,而缺额不补,五军所统虽多,招怀抚纳之流。目今虽未有他故,然李捧、崔增辈各将其徒,张俊、王燮等元无兵机,则控驭之制已大疏略。今欲使三衙之兵渐统旧额,五军所统,随宜易置,散群坏党,新旧参错。庶禁卫增壮,而招怀抚纳之流控驭得所,不致有意外之虞。今吕颐浩奉庙谟以出征,如李捧、崔增辈便可俾隶戎行」。上曰:「得处分」。因曰:「颐浩熟于军事,令总诸将外禦,秦桧在朝廷,庶内外相应」。公曰:「内外相应最为至急,宣王命吉甫北伐,而是诗乃言『张仲孝友』,盖非张仲在内,则吉甫不能成功」。上曰:「秦桧诚实,只为大执」。公曰:「士大夫操修不美者至多,如求机警能顺旨者,极不难得,但恐不诚实,终不可倚」。上曰:「此辈亦何所用?朕以至公涖天下,见其可用则用之」。公曰:「涖天下者莫大于至公,帝王之德,所以配天地者以此」。上曰:「更要仁要明」。公曰:「三者虽异,其实一体。惟公然后能明,惟公然后能仁。愿陛下以至公为先」。又言:「卫多君子,吴季札以为未有患。晋多君子,季武子以为未可媮。欲知国家治乱兴衰之端,当观其贤才多少。今侍从仅十许人,自卿监以至馆职,建炎间裁定员缺,伤于太少,时属艰难,正宜招致英杰,共图康济。望博访妙策,搜奇拔颖,使侍从官不致多缺,诏增置卿监以下员,庶拔十得五,一旦有事,无乏才之叹」。又言:「汉光武亲临战阵,将士用命,是以中兴汉室」。上曰:「朕方欲措置江上军,将定垒即单骑往按视抚劳,亦欲作励士气」。公曰:「累年金虏入寇,悉望风逃遁,陛下能屈万乘,则士气自振矣」。公既居琐闼,以章奏自任,抗论无所阿避。会除李邦彦佥书枢密院,公论邦彦五罪,凡三疏,不报,委以次官书牍行下。公乃乞罢所职,除兵部侍郎,不拜。抗章言:「臣蒙陛下厚恩,擢寘省闼,比者辄有驳奏,事既不回,义宜去位。兼臣二亲年老,臣病不能侍,是君亲之谊,两未尽也」。上感其言,亲书章尾:「优畀职名,择善地以便其私」。遂除龙图阁待制、知信州。侍御史江公跻、左司谏方公孟卿争上疏曰:「程某有兄弟可以养,黄门职典出纳,顾不留以自助,甚为朝廷惜之」。上批付右仆射秦桧,复除给事中,且宣谕上意。参政翟公汝文曰:「给事观上委曲如此,安可复辞」?入谢,上曰:「给事之设,政要驳异,岂在雷同。朕以卿再三求去,勉徇所请,然深不欲卿去,故再有此授除」。公再拜谢。既出,特赐象笏,示隆眷也。南渡后,内藏不复有所积,岁拨左藏库钱帛万数充之。至是,复令支拨,兑供颇夥。公言:「内藏之建,盖深藏厚蓄,小欲助有司经费,大欲有事戎虏。其至仁远虑,则欲警急可以取办,不至横索于民。故真宗宣谕群臣,谓『所贮金帛备经国之用,非自奉也,顾外廷不知耳』。神宗皇帝赋诗则曰:『每怀怵愓心,妄意遵遗烈。顾予不武资,何日献戎捷』。累朝以来,三司缺乏,则假于内库,或累年不能偿,即命蠲除,其事盖可考也。南渡以来,内藏不复有所积,故岁拨左藏库钱帛数万,已不为少。陛下宣谕臣僚,亦有躬行节俭之言,然以臣所见,今岁始交秋,而左藏岁供之数已足。近日复令兑借缗帛,不识所费何至若是!望陛下俯忧时事之艰难,仰观祖宗之志虑,践节俭之言,恤供输之困,使四方之民,均知盛德」。是时都督之建,颇合众情,朝廷继遣沿海制置,外论汹汹。公言:「臣观今日退避之计多,防守之计少,如是则人心摇夺。自古兵交,胜负系曲直,非必系强弱。金虏之强,众所共知,然实负天下之至曲。愿陛下专以征伐责将帅,裕民理财责宰执,而宸心孜孜,务修厥德,上合天心,下协民情,则金虏之强,可以坐视其弱」。上曰:「惟德动天,顾朕凉薄,有所不能」。公曰:「臣观孟子所云『有能有不能,有为有不为』,则力之所可能者,有为有不为耳。以陛下天资高明,博观群籍,凡古之帝王,有德则兴,无德则亡者,皆无逃圣鉴矣。强勉行之,必无所不能」。上曰:「卿可谓责难于君者」。久之,复申前请。御批中出,除职名与郡,以便温凊。再议,复除前职名知信州矣。给事中胡公安国、中书舍人刘公一止连八疏,论公:「早以文行知名于时,忠信可以备献纳,正直可以司风宪。出为守臣,则布宣德泽,位正一国;留在朝列,则嘉言正论,上沃圣聪,所利溥矣。为瑀私计,孝子之志固切于养亲;为陛下计,保国之基莫先于得士」。有旨前降指挥更不施行,于是复留。太常寺定奉使高丽给赐,乞准元丰例。上欲加惠远人,诏复增益。公言:「礼仪隆杀,当视时宜;赐予厚薄,当观民力。今所给赐,视元丰已为过厚,况复增益,尤非所宜」。旧制,右武大夫非特旨不转,刘光世保举王德、张亨等过江击贼,有旨转行。公言:「右武大夫系昔日西上阁门使,元丰间止于十四员,今不知几倍。若人臣皆得挟法陈请,则回授之制殆为虚设。况光世所乞已十二员,冒滥甚矣」。闽贼范汝为既平,朝廷以密院人吏刘希房等十九人有劳,各转一官资。公言:「将士冒矢石于外,人吏受恩赏于内,理非是。方欲作士气以立武功,侥倖之弊,岂可承袭」?临安府营缮,上自侍从,近则中贵,外及僚属,下至胥吏,被赏有差。公言:「移跸营缮,官吏职也,苟无旷阙,何功之有」?皆乞寝罢。廖元忠为忠义队首,父子供应民兵钱粮,与贼战,擒杀四十四人,但补下班祗应。公言:「推赏太薄,恐后无以劝励」。是时上方励精稽古,留神经学。一日,从容与公论《左氏春秋》,穷究指归,且曰:「胡安国近取政论极好」。公曰:「安国经行素高,兼达治体。朱震亦深此学」。上乃召用。继又访人才于公,因荐徐俯、曾开、程俱、范仲、赵思诚、萧振,皆一时名流。五月,诏:「侍从条具己见,凡可以省费裕国、强兵息民者,朕无惮改作」。公上疏,以为:「国家遭虏寇之祸,今兹九年,政事束于条例,难于改作。譬如人家,昔尝富贵,中更破荡,今方以渐葺治,而费用尚循富实之规。然国势危殆,至于今日,亦众人之所共忧。倘使费省而国裕,兵强而民息,则国家安宁长久之利,亦众人之所共享。今日一切镌罢,亦复何辞」。乃条具当时急务,一曰:「内侍之制,比旧岁裁减之外,今尚有一百八十馀员,臣愿以其半为定额,姑去三分之一,有缺勿补」。二曰:「三省察院人吏三百馀人,月费钱二万五千缗、米五百馀石,而复省检正与机速编修检讨等房堂厨、密院东厨。客司等人各有窠额,下至大程官,亦复二百人,皆可减半。三省密院镌减已定,然后取省台寺监员数,量事烦简,悉议减罢。只如御史台人吏,知班共一百六十五人,盖可减三之二。其在外州县,乞委监司条画减放」。三曰:「閤门自知閤下迨祗候三十馀人,乞减三之一」。四曰:「后苑一切工役,不切于事,宣和末年已议减省,靖康初因悉罢废矣。欲乞以事归工部,示人将有恢复之图,不当安于此地。所有修内一司,并乞废罢」。五曰:「应有实废而名存如龙图等阁、睿思殿库官吏之类,如亲贤宅、四方馆、舍省、都亭驿、驼坊、牛羊司、大医局、东西作坊之类,乞并归所辖本曹」。六曰:「伏睹祖宗神御岁时祭享,未免薄略,而益王与唐公长国主影前所破食料、添厨、知客、从人等,多仍用旧制,欲乞减罢」。七曰:「曾任宰执及武臣遥团以上宫观差遣,多事之时,不任事责,坐糜厚禄,颇为无艺,乞与减半,以次官乞支三分之二」。八曰:「州县添差官,乞减见任官请给人从之半,仍免治事」。九曰:「常平不必复立一司,只乞别差提刑司干办官一员,专管常平职事,仍以曾任知县及通判人充」。十曰:「州县酒务,自来皆知所得不偿所费,乞酌度州县大小,召人买扑,则省官吏请给,免民户折纳糯米,其利不鲜」。十一曰:「金虏之长在骑。今平广原野,欲争胜则当用车;大江长淮,欲控扼则当用舟。今来舟车皆未尝讲究。臣略计一车一舟之所值,适与一马等。苟舟车精备,则动必万全,乞讲究制造」。十二曰:「诸军之兵,盖患其不多,然亦不少矣。简其疲弱而训练作励之,固可以转弱为强。惟三衙之兵与诸州禁军,皆额缺不补,则在内禁卫单寡,不可不虑。在外则备禦全无,每一郡有警,环郡拱视,惴惴然奔窜之不暇,岂及议救援哉!乞各措置招募」。十三曰:「请诸步弓手统于县尉,镇塞有土兵统于巡检,一州则有兵马都监,两县则有都巡,一路则有提刑。乞委诸州,各选募弓兵,使充旧额,委提刑察巡尉及都监、都巡之疲懦者奏罢之,选择曾经战阵、实有武艺者辟差。无事之时,各训练弓兵,或有警,提刑将都巡,都巡将都监,都监将巡尉,自足以逐捕捍禦,不至专遣王师」。十四曰:「汾江及淮甸、荆湖盗贼残破去处,多有荒弃田地,乞募人为兵分授之,使耕殖为粮,免复仰食县官。岁久,人必各自为守其宅」。如因土风以颁巡社之制,换度牒以免伪造之罪,卖官田以助军需之广,杜豪民猾吏侵盗之虐,定役法以免催税赔纳之苦,革官吏差替纳赂之奸,其说甚备悉剀切,上契圣心。自公之驳邦彦也,时相追仇甚深,密以后省封驳纷纭夺主柄之说动上。一日私荐席益,即取旨趋召,即招后省官相见,出御批与之,同僚相顾默然。公曰:「席益为人,相公岂不知,何必引用」!即入疏论益。后数日,公为台章论罢,提举亳州明道宫。时起居郎张公焘、舍人刘公一止、中书胡公世将、左右司员外郎林公待聘、楼公照、侍御史江公跻、司谏吴公表臣皆在逐中。四年,复徽猷阁待制、知抚州。州当要冲,酬酢丛繁,帑库单匮。岁仍饥馑,崇仁、宜黄寇盗并起,历时不能擒制。公至则招材勇士,料兵重赏,未几,贼党悉平。且命属县劝诱豪右损价广粜,四境由是安集。旱祷必雨,岁不火祲。以二亲怀归故里丐祠,章再上,得提举江州太平观。六年,丁太淑人忧,明年丁宣奉公忧。服除,转朝议大夫,以前职名知严州。未行,改知宣州。金虏将南侵,公浚隍增陴,治甲兵,丰廪储,隐然为江左重。及虏败北,坚辞郡事,复奉祠。十二年春,召赴行在。是时和议已成,公欲激励上意,使强于为治。入见,首叙:「臣远去阙廷十有一年,金虏兵再南侵,陛下随机应变,亲授诸将方略,顺昌之功,尤为奇伟。独念太上俯忧生民,甘心屈己,力主和议,卒使强悍革心,迄从圣欲,此岂常情所能测度!更愿陛下不以今日为愈于昔时,谓可以少休,犹复加强勉焉。董仲舒谓天欲扶持而安全之,事在强勉,非虚言也」。上再三嘉纳,拜兵部侍郎兼侍读,赐爵鄱阳县开国男,食邑三百户。复上疏云:「顷年强虏侵轶江淮,无不如志,非陛下明于料敌,审于知己,随事制宜,投机应变,则事之出于意外,恐未可胜言也。今虏气得志骄,穷奢极侈,骨肉屠戮,寇仇环起,连年旱乾,赤地千里,人不聊生。我于此时深思远虑,足食足兵,以俟其衅,安可不汲汲也!今日祖宗之故地未复,父兄之深仇未雪,岂得遂为休兵偃武计哉?臣愿陛下励志而已」。后数日,又言:「人君上承天而下理人,动作云为当仰观天意,俯察人情。今日天意人情,灼然可见,宜乘兹盛际,励有为之志,卒非常之功」。上曰:「前此固不得已,今日足可措置」。景灵宫朝献后,公因进见,言:「土木之功,劳人费财,营造之过,祸败随之。如近日景灵于外殿之后,诚有不可已,臣愿此外一切禁止。窃观自古中兴之君,莫盛于周宣,而不能无过,故诗人箴而不已遂有规,规而不已遂有诲,诲而不已遂有刺,以此见居成功为难」。上再三首肯之。公复曰:「凡诗美宣王无几,而『考室考叔』之章,即不言美而实美之。臣旧疑此二事无足美者。近读《刘向传》,见其所谓更为俭宫室小寝庙,始悟诗人之意」。语未卒,上曰:「刘向在宗室中至好」。公曰:「岂惟宗室中,即群臣中亦不易得。向忠于朝廷,其渊源盖自经术中来。陛下观其引经陈义,虽后世不复多见」。上于是历举向引经义数处,公曰:「凡向所陈,可为万世龟鉴,愿陛下每思其言,为益不鲜」。上改容嘉纳。讲读官旧皆有讲义以进,中间为侍读者因陋就寡,但书故事进读,不复约文申义,发明旨意。公乃即所读随事深切著明之。后尝入侍,从容语次,上曰:「近年侍读不进讲义,得卿每事敷陈,甚善」。公曰:「讲义固不必进,然但不明而退,则备员已甚,臣是以敢致区区」。上曰:「尝读《三朝宝训》,至真宗访通经义者于李至」。公曰:「当时至所称,惟崔颐正一人,盖通经之士至为难得。陛下留心经术,臣等末学,不足以望彷佛。然私忧过计,自科举复用词赋,后生工于剽掇,苟取科第。今治经比诗赋才十之一,恐数年之后,无复有通经者,宜斟酌两科进士多少,特加抑扬,使经术不至废弛,乃长育人才之道」。秦桧谓公曰:「上宣谕,伯宇在经筵尝说两科习经者少,当如何措置」?公曰:「欲使不偏废,莫若经义诗赋合为一」。遂付礼部施行。资善堂翊善阙,上欲除公,以久在告未果。及面谕除授之意,遂就职,进爵子,增邑五百户。又尝读真宗奖擢刘锴,公因言:「世禄之家,鲜克由礼,功臣之世,贤者之类,不可弃遗。真宗览锴所上,不独嘉锴之能,亦以劝励士大夫之后,用心可谓至远。陛下嘉惠多士,崇建太学,盖甚盛德,而选试教养国子之法,未闻讨论。愿稽有虞成周之志,以诏有司」。复进疏论:「治乱安危,相为反复。今虽愈于昔年,然金虏入寇,未尝一大创艾,尝有轻我意。虎狼之心,岂或餍满,求衅背盟,近则数年,远则一二十年,不敢保其必不来也。今吾所用之兵,近更数年,远更一二十年,壮者老,老者死。愿预为久远之计,增多而益寡,使兵日浸强,列屯向敌,凛乎不敢遽犯。若乃民力困乏,未有甚于此时者,陛下虽屡戒切州县不得科歛,而岁有防秋,军兴之费,急于星火,供亿曷尝不出于民?是宜省费节用,敦本抑末,常赋之外,一毫不取于民,使民力日益厚,则邦本固,兵益强,虏即有窥伺之心,亦将潜消阴沮,是乃和好久长之策」。上曰:「且做十年」。公再拜曰:「十年之说,愿陛下念兹,朝夕不忘」。又尝因论真宗时事,公谓:「符瑞固不可谓无,然以为出于天,则所以奉天者莫要于德;如惑方士道流之说,崇饰宫观,广致祷祠,恐不足以当天意」。上曰:「天书等事,偶出一时,《宝训》自不须记,正所谓书而不法」。未几转中奉大夫,试兵部尚书兼侍读、翊善。上眷礼虽厚,公与端揆议论背驰,乃力乞奉祠,遂除龙图阁学士、知信州。陛辞,遣中使特赐御书真草《千字文》、象笏、犀带。是时执政侍从皆未之有,中外歆羡。上饶坑冶,堙废岁久,提点韩球久试图功,妄言宝货兴废,不问山谷有无,广为虎落储胥,严示厉禁樵牧大棘,众庶熬苦之。且明谕州县,按旧籍坑户以岁计所负官课责偿于其家,至有子孙易业数世,而系累淹延,毁其家而偿逋未足,有司莫敢辨曲直,民不堪命。闻公之来,诣府列诉,公躬为审核釐正,条白于上,球之积憾,刺于骨髓矣。岁甲子夏,大水坏城郭,属邑发洪几千所,败民田庐,漂溺不可救。公具奏水灾异常及宽恤事目,请于朝。时宰方咏歌太平,恶言灾异,阅所奏请,顾同列曰:「尧之洪水,不至如是」。公闻之,曰:「时不可为矣」。遂称疾丐祠,提举江州太平观。十六年,转中大夫,进爵伯,加食邑八百户。十九年再任,迁大中大夫,进封广平郡开国侯,加邑三百。又以郊恩加食邑三百,为一千四百户,实封一百户。或云陆升之讦前参知政事李公光私撰野史,其子孟坚见知棘寺,承柄臣风旨,锻鍊论报,谓公不合与李公通书问、寄衣帛,降授朝议大夫。二十二年正月,以疾致其事,授左中奉大夫。辛亥薨,享年六十有六。遗表闻,特赠左通奉大夫。其子曰宏靖,以其年十二月返葬于程山之左。久之,茔侧槛泉觱沸,用风水家说,以乾道丙戌改卜于龙潭之东五里白南乡松林寺之右。母夫人沈氏实合葬焉。子三人:长曰宏雅,未冠卒;次曰宏济,通直郎、监建康府榷货务、都茶场,卒于官;季则宏靖。女四人,长适故文林郎、监镇江府榷货务门臧栯,仲适奉议郎通判南安军胡璪,次适奉议郎、新权知汀州汪赓,幼适进士臧桷。孙八人:曰有功,宣义郎、新通判秀州;曰有孚,承奉郎、广州增城县丞;曰有元、有章、有尚、有大、有沦、有嘉。公识趣超诣,下笔析理,妙处不传。肄业成均,试《不自见论》,明大智,观远近,故大司成冯公谓非深于《楞严》者不能进此;至论、记、策,则曰词致大似碑碣。自少至老未尝一日释卷,夜分乃寐。博极群书,故其文闳深雅健,粹然自成一家。既没,其纂述有《论语说》四卷,《论语集解》十卷,《周礼仪》十卷,《尚书说》一卷,《谏垣论疏》、《奏议》各四卷,《黄门忠嘉经筵讲读》、《三朝对语》各五卷,《资善堂口义》二卷,《饱山集》六十卷,《野叟谈古》、《两汉素隐》、《唐传摘奇》、《诗话杂志》各一编。惟公所学根于至正,所养全乎刚大,于富贵贫贱利害得丧,一不以累其心,故进退惟道是视。筮仕学省,道家者流林灵素翻绎道书,杂以俚语嘲谑,朝野翕然信服,大司成李公邦彦率官寮生徒晨往听讲,公咈然拒之。蔡佃为司业,一日谓公曰:「何不谒太师?太师极相喜,尝云俞、李之后,大魁久寘,便当以立螭处之」。公唯唯逊谢,终不一诣。在谏省中台,论思献纳,务以责难为恭,而正国体,救民瘼,辨贤不肖,别白是非,必反覆为天子尽言之。治郡必举大纲,略苛细,镇以简静而矜拊百姓,常务聚所欲而去所恶。崇礼教官,严月试季考,亲第其高下,承学之士翕然向风。临川宣城适当朝廷多故,兵征四方,调役旁午。公应变纤悉有条理、军无乏给,而下亦不告病。奉养廉约,不视故府,厨传虽菲,而过客使意无不称。尝有大将接武至郡,燕享礼行,物薄而诚至,客亦感激。公帑主吏按前比白,供太守家人饮食张御,公曰:「太守窃厚禄,家已温饱。公帑有法,太守且不可妄费,况其私自给乎」?一切却绝。宣城产蜜蜂珍滋,为权门苞苴之计,残物厉民旧矣。公下车禁采捕,而中朝贵人移书持钱十万请于公,报曰:「属已出教禁止,承命不果」。广信罢归,韩球憾之未已,行部留郡绳治。他日,虞兵与右曹掾史必欲得公当官及子弟诸不法事,百计摭拾,竟无纤芥可以诋伤。识者于是知公絜矩之道,不特行于朝著,达于州郡,而所以刑于家者,凛凛在古人中矣。公登法从二十年,三领州麾,所至未及书考而去,立朝期有五月,馀皆奉祠里居。卜筑龙潭之场,据溪山之会,极登临之胜,建阁其下,名曰「饱山」。直北数步,复敞东阁,积书万卷,名曰「澄怀」。临流结亭,取元次山漫浪之趣,并「三吾」而概之以漫,名曰「漫吾」。循墙修竹数干挺茂,松间出名花嘉木,荫樾左右。亲友相过,则酌酒赋诗、弹琴奕棋,绝口不谈时事。宾礼贤师,程督子侄,口讲指授,夙夜不倦。间有属计偕取科第,而公所以责厉者乃曰:「读书修己,任重道远。君子务知远者大者,汝等勿以应举觅官为厌足之道」。一日,复命侍前,出马文渊《戒兄子书》示之,曰:「吾亦欲汝曹以是书书绅」。又出东坡惠州寄其子「门户各努力,先期毕租税」之诗以示之,且曰:「东坡训子犹致意于租税,况汝等耶」!自号愚翁,尝自作传,大概云:「翁嗜学而不能总其会,慕古而不得其要。短于曲折,或又以为直;昧于趋向,或又以为介。中无他肠,不疑人之欺己,或又以为诚;不喜与人校,或又以为长者。一切苟且,未尝精思,已而知悔,后又复然。知其为病而不能改,可谓愚矣。晚知见誉者过实,欲痛刮磨以补过,终不见效,乃以愚自名,以盖不虞之誉」。盖厚于责己而薄于责人,勇于为善而廉于取名,公之至也。首推荫及臧氏弟,仕至为郎,所以图报鞠育者,毫发无憾。既登八座,当任子,先以予同产弟,次于孤侄,然后及其息。官所不能及者,则为经纪生事甚厚。奉家庙严,春秋二祭簿正仪物,丰俭适中,以为可继可传之法。公简易端谅,不殖产,田园所入,仅供伏腊。尝有以良田求售者,故人参知政事张公焘闻之,贷白金一巨箧,公瞿然曰:「人生粗了目前足矣,何至苦求赢馀」!即命归其金。其敬贤下士,汲汲惟恐不及。人有片善,不啻若自其己出。襟府清明,其平如水。借或深情厚貌,矫饰求售,公虽了见其肺肝,而遇之以诚,不恶而严,彼亦往往悔悟,深自愧讼。平生予人荐牍,未尝专一介之使与夫假宠姻故以行者。于寒门下僚,尤加推挽,期于必济。至于韦布生或袖诗赋书,挟举子业,卒然通谒,倒屣以迎,即所为文相与切摩,商论是非,一时名教有所倚赖云。公酷嗜《论语》,研精殚思,随所见疏于册。练塘洪先生兴祖早以是书从公难疑辨惑者二十年,晚得公所说,即为序冠其首。有曰:「养孝弟之本厚,明忠恕之不二,感发于孔子之一射,流涕于周公之四言。凡若此类,皆古今学者所不能到,而考诸行事,若合符节。有浩然之气,有仁者之勇,今之古人也」。公云亡,其书盛行,尚书郎魏安行将漕京西,锓板流传。或以示桧,桧顾门下士曰:「伯宇乃著书相谤,后世信其言为是,而议我为何人,洪、魏何至作序锓板耶」?乃令言者论劾洪、魏,禠官南谪。台符下京西搜书与板焚燬,而公之子若孙名在仕牒者,废锢不调。复谋所以挤程氏者,而桧亡矣。初,公被疾,踰月势革,晨起草遗奏以畀门下士故吏部侍郎余时言,俾上之,其略云:「念昔侍于经筵,尝屡陈其臆说。伏愿陛下念祖宗付托之重,副生民爱戴之勤,宝惜寸阴,图回长策,益励尝胆之志,勿忘在莒之艰。咏周孔之图书,措诸行事;复文武之境土,播以声诗」。已而与客对雪奕棋,诵《庄子·逍遥》赋绝句,其末章句云:「炉烟一炷明窗下,读尽《南华》第一篇」。盖绝笔也。又为书具言丧葬始末,毋得效俚俗浮靡。至于孝友恭俭,则谆谆诲饬,曰:「能如是,可以保家,否则身名俱败」。徐顾左右曰:「去上元不远矣」。趣命将衽于中堂,期至而逝。孔子称「大臣以道事君,不可则止」,子夏言「君子有三变,望之俨然,即之也温,听其言也厉」,公实有焉。铭曰:
气大以刚,塞乎天渊,孟轲浩然。正谐韶濩,劲沮金石,退之浑然。折槛撄鳞,旋乾转坤,谏草凛然。由我者吾,不我者天,全名烂然。有子有孙,益炽而昌,盖绳绳然。钻石堋辞,与山不磨,公论曰然。
国势论 北宋 · 华镇
出处:全宋文卷二六四九、《云溪居士集》卷一四、《历代名臣奏议》卷一○四
世或谓周以封建而天下强,其弊也凌夺;秦以郡县而天下弱,其弊也土崩。汉封同姓,矫枉过正,数十年间,七国内向;孝武分析侯国,削弱已甚,强臣无惮,坐移龟鼎。唐重方镇,浸以强大,久而不变,至于灭亡。因谓法有必弊,国有定势,法弊而势偏,不知矫革,数十年之后,则患不可支矣。是果然乎?夫汉初列国过制,孝文盛时,贾生已患之矣。厥后诸侯微弱,不与政事,武、宣之间已与哀、平时类矣。唐世方镇强大,天宝末年,范阳干纪,不在数世之后。彼制置之失者,祸乱之机,其初皆已暴见,第未有强者发之尔;苟有强者,则如范阳之起于天宝矣。此贾傅所谓「火未及然」者也,是岂百年之形势哉?不足引以为论。至于周室封建,秦人郡邑,亦非所以制国势之强弱,定修短之期数者也。试粗言之。周建万国,亲贤并任,列爵惟五,分土惟三,大者无不掉之势,小者有自全之方,维之以法,统之以道。率职有功,则庆赏必至;犯分凌制,则刑诛随之。方其盛时,如指臂之附支体,莫见凌夺之渐也。后世浸强,不可制役者,由天子失道,王法不行,征伐自专,并吞无禁,纵之使大也。使穆王无耄荒之政,夷王无下堂之失,厉王无板荡之风,幽王无淫昏之行,守文武之成法,无所失坠,虽万世如成康之隆可矣,何陵夺之有哉?若曰封建之势,必至于强不可制,厉王之时,诸侯已强大矣,宣王将不能复会于东都,因其力以南征北伐,复文武之业矣。秦置郡邑,守令分治。汉家因之,与侯国并建。文、景而上,诸侯强大,僭乱不轨,无屏翰之益;孝武而下,列国微弱,等于郡邑,无磐石之势。东京郡国轻重相若,不足以维持。然而两汉用之四百馀年,天下安宁,不见土崩之弊。秦人所以二世而亡者,频征远戍,厚赋重役,人不见德,而为繁苛惨切之痛,以失天下之心也。由始皇、二世之道而为政,虽建万国,亲诸侯,殆无救于乱亡。若曰郡县之势必至于孤弱而土崩,文、景、武、宣、世祖、明、章之时,将不能康民阜物,讲道息刑,比隆成周之盛矣。由是言之,天下有道,封建、郡邑皆足以底平治而保无患;天下无道,封建则陵夺,郡邑则土崩。制国之势,果在建侯乎?在郡县乎?人主务隆道而已。主道世隆,则天下世治。俯而师二汉文、景、明、章之主也,仰而遵商周汤、武、成、康之君也,尚何土崩陵夺之有哉!禹之法非不善也,传之二世,至太康而失其国;成汤之法非不善也,传之五世,至小甲而商道衰;文、武之法非不善也,传之四世,至昭王而王室弱。西汉之法,不美于三代也,传之七世,至宣帝而愈盛;东汉之法,不劣于西京也,传之四世,至和帝而微。唐之法,亦二汉之比也,至中宗而丧其宝。圣贤不世,主道弗隆,则禹、汤、文、武之法不过一再传而衰;中智之君,继世有为,振隆主道,则高祖、孝文之法行六七世而愈盛。盖安其位而忘危者,天下虽甚安而危常及之;保其存而忘亡者,天下虽甚固而亡常及之;有其治而忘乱者,天下虽甚治而乱常及之。夏商之君,保有成业,而不知惧,轻为逸豫,而重为兴造。轻为逸豫,则多过失;重为兴造,则鲜功德。夫功德不见而过失日加,危乱丧亡之所由至也。西汉之主不忘危乱而自知勉,轻为兴造,则重为逸豫。轻为兴造则有功德,重为逸豫则无过失;过失不作而功德日增,治安存固之所由至也。国家艺祖以成汤之勇智,周武之圣德,受天休命,戡定大业,身及太平,纲纪法度、经置施设之方,所以垂裕诒谋者,固已跨绝汉唐简杂之术,兼该四代久大之美矣。太宗平晋征燕,王业大定,敦崇文教,光济丕烈。真宗总文武之两端,合威德以并用,震叠殊俗,协和中夏。礼乐既备,然后告成岱宗,祈谷后土,垂拱乎法宫之中,明堂之上,味广成之训,师黄帝之治,以清静无为涵养天下。仁宗检身以俭,抚民以慈,敬赏慎罚,视之如赤子,生而不伤,厚而不困,扶而不危,节而不尽,举三王之善政以宠天下,四十馀年,生灵熙熙,如在春台之上。英宗挺睿哲之资,知人间利病,即位之日,振权纲,修法度,慨然有兴造之意,虽享国未久,而规模宏远矣。神宗继文考之志,述文考之事,宵衣旰食,厉精庶政,发明道术,讲修武备,制作日新,典章咸举,表饰绍兴,奋扬声采,炳炳然三代之文物,凛凛然中夏之威棱,帝王事业,益可观矣。今慈母与陛下,复以仁恕忠厚之德济之,神圣相承,兢兢业业,视已治如未治,视已安如未安,克艰克勤,世有兴作。故百三十馀岁而主道益隆,天下益治,三代之治,未之有矣。考之以古,准之以今,国之强弱盛衰,本无形势之可定,顾人主之德何如耳。人主务明德以隆道,道隆而盛大之业固矣。区区形势之论,何足道哉。
刘道原十国纪年序 北宋 · 司马光
出处:全宋文卷一二一七、《司马公文集》卷六五、《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》卷一四八、《三刘家集》附录、《名臣碑传琬琰集》中集卷三八、《宋元学案补遗》卷八、同治《瑞州府志》卷一九、《司马温公年谱》卷一
皇祐初,光为贡院属官。时有诏,士能讲解经义者听别奏名,应诏者数十人。赵周翰为侍讲,知贡举,问以《春秋》、《礼记》大义。其中一人所对最精详,先具注疏,次引先儒异说,末以己意论而断之,凡二十问,所对皆然。主司惊异,擢为第一。及发糊名,乃进士刘恕,年十八矣。光以是慕重之,始与相识。道原乃其字也。道原是岁赋诗论策,亦入高等。殿试不中格,更下国子监试讲经,复第一,释褐钜鹿主簿、和川令。陆介夫为广西帅,奏掌机宜。前世史自太史公所记,下至周显德之末,简策极博,而于科举非所急,故近岁学者多不读,鲜有能道之者,独道原笃好之。为人强记,纪传之外,闾里所录,私记杂说,无所不览。坐听其谈,衮衮无穷,上下数千载间细大之事,如指掌,皆有稽据可考验,令人不觉心服。英宗皇帝雅好稽古,欲遍观前世行事得失,以为龟鉴。光承乏侍臣,尝从容奏旧史文繁,自布衣之士,鲜能该通,况天子一日万机,诚无暇周览。乞自战国以还,讫于显德,凡关国家之兴衰,系众庶之休戚,善可为法,恶可为戒者,诠次为编年一书,删其浮长之辞,庶于奏御差便。上甚喜,寻诏光编次《历代君臣事迹》,仍谓光曰:「卿自择馆阁英才共修之」。光对曰:「馆阁文学之士诚多,至于专精史学,臣未得而知者,唯和川令刘恕一人而已」。上曰:「善」。退即奏召之,与共修书,凡数年,史事之纷错难治者,则以诿之,光蒙成而已。今上即位,更命其书曰《资治通鉴》。王介甫与道原有旧,深爱其才。熙宁中,介甫参大政,欲引道原修三司条例。道原固辞以不习金谷之事,因言天子方属公以政事,宜恢张尧舜之道,以佐明主,不应以财用为先。介甫虽不能用,亦未之怒。道原每见之,辄尽诚规益。及吕献可得罪知邓州,道原往见介甫曰:「公所以致人言,盖亦有所未思」。因为条陈所更法令不合众心者,宜复其旧,则议论自息。介甫大怒,遂与之绝。未几,光出知永兴军,道原曰:「我以直道忤执政,今官长复去,我何以自安?且吾亲老,不可久留京师」。即奏乞监南康军酒,得之。光寻判西京留台,奏迁书局于洛阳。后数年,道原奏请身诣光议修书事,朝廷许之。道原水陆行数千里至洛阳,自言比气羸惫,必病且死,恐不复再见,留数月而归。未至家,遭母丧。俄得风疾,右手足偏废,伏枕再期,痛苦备至。每呻吟之隙,辄取书修之。病益笃,乃束书归之局中。以元丰元年九月戊戌终,官至秘书丞,年止四十七。嗟乎!以道原之耿介,其不容于人,龃龉以没固宜,天何为复病而夭之邪?此益使人痛惋惝恍,而不能忘者也。道原嗜学,方其读书,家人呼之食,至羹炙冷而不顾。夜则卧思古今,或不寐达旦。在和川,尝以公事适野,见刘聪太宰刘雄碑,知嘉平五年始改建元,正旧史之失。在洛阳,与光偕如万安山,道旁有碑,读之,乃五代列将,人所不称道者。道原即能言其行事始终,归验于旧史,信然。宋次道知亳州,家多书,道原枉道就借观之,次道日具酒馔为主人礼,道原曰:「此非吾所为来也,殊废吾事,愿悉撤去」。独闭閤昼夜读且抄,留旬日,尽其书而去,目为之翳。道原致疾,亦由学之苦邪。方介甫用事,呼吸成祸福,凡有施置,举天下莫能夺。高论之士,始异而终附之,面誉而背毁之,口是而心非之者,比肩是也。道原独奋厉不顾,直指其事,是曰是,非曰非。或面刺介甫,至变色如铁;或稠人广坐,介甫之人满侧,道原公议其得失,无所隐。恶之者侧目,爱之者寒心,至掩耳起避之,而道原曾不以为意。见质厚者,亲之如兄弟,奸谄者疾之如雠。用是困穷而终不悔,此诚人之所难也。昔申枨以多欲不得为刚,微生高以乞醯不得为直。如道原者,可以为刚直之士乎!道原家贫,至无以给旨甘,一毫不妄取于人。其自洛阳南归也,时已十月,无寒具,光以衣袜一二事及旧貂褥赆之,固辞,强与之,行及颍州,悉封而返之。于光而不受,于它人可知矣。尤不信浮屠说,以为必无是事,曰:「人如居逆旅,一物不可乏,去则尽弃之矣,岂得赍以自随哉」!可谓知之明而决之勇矣。道原好读书,志欲笼络宇宙而无所遗,不幸早夭。其成者,《十国纪年》四十二卷,包羲至周厉王《疑年谱》、共和至熙宁《年略谱》各一卷,《资治通鉴外纪》十卷,馀皆未成,其成者亦未以传人。曰:今柳芳《唐历》本皆不同,由芳书未成而传之故也。期于瞑目然后传。病亟犹汲汲,借人书以参校己之书,是正其失。气垂尽,乃口授其子羲仲为书,属光使撰埋铭及《十国纪年序》。且曰:「始欲诸国各作《百官》及《藩镇表》,未能就,幸于序中言之」。光不为人撰铭文已累年,所拒且数十家,非不知道原托我之厚,而不获承命,悲愧尤深。故序平生所知道原之美,附于其书以传来世。道原自言,其先万年人,六世祖度,唐末明经及第,为临川令,卒官,遇乱不能归,遂葬高安,因家焉。南唐以高安为筠州,今为筠州人。父涣,字凝之,进士及第,为颍上令。不能屈节事上官,年五十弃官,家庐山之阳,且三十年矣,人服其高,欧阳永叔作《庐山高》以美之。今为屯田员外郎致仕云。
论青苗奏(熙宁三年三月) 北宋 · 李常
出处:全宋文卷一五七四、《国朝诸臣奏议》卷一一三、《历代名臣奏议》卷二六五、《宋会要辑稿》食货五之三(第五册第四八六二页)
臣闻《易》曰:「何以守位曰仁,何以聚人曰财,理财正辞,禁民为非曰义」。繇伏羲以来,治天下者,未有不以仁守位,以财聚人、以义理财者也。知非仁不可以守位,则凡法度之设、号令之施,苟不仁不可用矣。知非财不可以聚民,则夫家之众、鳏寡之穷,食不足不可保矣。知非义不可以理财,则租赋之入、歛散之方,失其宜不可行矣。自设网罟,作耒耜,至井牧田野,十一而税之,其为法必本于仁,其养民必厚于财,其理财必主于义,上下交足而治道成矣。故《孟子》言:「为国必曰信仁贤,有礼义然后有政事,有政事则财用足」。然则政事不佥谋于仁贤,不悉由于理义,则不可以行也。理财用而不由仁与义,则上匮而下穷矣。故古之人曰:「王人者将道利而布之上下者也」。后世圣人不作,仁泽灭息,暴君污吏,知厚上而刻下,剥民以纵欲,赋歛已重,徭役已极,不思公上用财之道,日广以自节损,巧歛以求适志。故自幽、厉以来,《诗》、《书》所载,莫不讥重赋、惩过取、主爱民以为言,不患其不能益上,而患其刻下也。故曰:「百姓足君孰与不足」,又曰:「财散则民聚,财聚则民散」。又冉求赋粟倍他日,则孔子欲鸣鼓而攻之,曰:「与其有聚歛之臣,宁有盗臣」。昔者夏桀率遏众力,率割夏邑,后世言暴歛者,必稽之曰大桀小桀。商纣厚赋税以实鹿台之财、盈钜桥之粟。周厉王用荣夷公专天下之利,秦收太半之赋,竭天下之资,以奉其政。其后汉桓、灵下至隋、唐,其恶政弊法,尚足道哉!此皆法度号令不本于仁,租赋税歛不要于义,而不能散利保民,以取灭亡败乱之明效也。臣实至愚,粗分义理,但知阜俗厚下,恤鳏寡、助乏绝为先王之道,不知罔民欺世、事刻剥、困生灵为治世之策。而又愚昏不敏,不敢以非义逆诈。初不谓王安石以文学名世,行义得君,乃不本仁以出号令,考义以理财赋而佐陛下,为此病民歛怨之术。诏命之始,尚谓其诚有意于恻怛斯民,稽古立法。及其党援掊克,小人宣言,取利分数,方悟其略假先王之遗迹而志在聚歛。臣始以朝廷好恶为忧,而直议其法必不可行。既而小大惊疑,远近腾沸,日见其弊,人得非之。方是之时,曾公亮、陈升之、赵抃皆位冠百寮,身辅大政,首主厥议,曾无执守,台谏官或以职事隔绝,或阴窃符同,而四海万里,蒙毒莫诉。陛下不以臣为不才,寘之谏争之列,不识欲其雷同结舌,姑以备位耶?抑亦使其竭诚毕虑,救正阙失也。臣于安石,虽有故旧之义,茍怀私而不言,谁肯为朝廷言者?今安石不思诗人刺掊克所以歛怨,《易》象著益下所以民悦,与夫强恕改过、舍己从人之为君子之道,而日与其徒吕惠卿等阴筹窃计,欲文厥过,思以颊舌取胜公议,宁复以社稷安危为虑者!切闻以正论者为同乎流俗,忧国者为震惊朕师,以百姓愁叹为出自兼并之言,以卿士佥论为生乎怨嫉之口,而又妄取经据,傅会其说。谓周人国事之财用,取具于息钱,而不知泉府实受廛人之五布。臣考之《周官》,凡周所以佐国用者有九赋,歛财贿有九贡,致邦国之用,又以九式均节之,太府以关市之赋待王之膳服,邦中之赋以待宾客,四郊之赋以待稍秣,家削之赋以待匪颁,邦甸之赋以待工事,邦县之赋以待币帛,邦都之赋以待祭祀,山泽之赋以待丧纪,币馀之赋以待赐予,而不言贷民之息待邦用者。今曰周之国事取具息钱,亦已罔矣。上以惑陛下之聪明,下以欺天下之耳目,而贻笑后世,可为痛悼,可为太息!抑臣观《周礼》所以必贷民者,盖先王推至仁爱物回旋曲折之深意也。所以使出息者,不使其幸得而惰于业也。周人井牧其田野,其六乡使五家为比,则有比长;五比为闾,则有闾胥;四闾为族,则有族师;五族为党,则有党正;五党为州,则有州长;五州为乡,则有乡士大夫,六遂亦然。其小大相临,上下相察,使相保爱,使相葬埋,匹夫匹妇,受田百亩,鳏寡孤独,复有常饩。又十一而税之,宜无一人不足者矣。唯死丧、疾病、冠昏之类,乃其不幸而不得济者,间有贫不能周于用,于是命泉府之官掌其祭祀,丧纪者有赊,而服田者有贷。方是之时,民日被上之仁爱,上悉知民之有无,下如子之怙其父,上如父之育其子,乡遂闾井之间,不足而贷者,岁亦无几人。呜呼!先王之于民,回旋曲折之意,可谓尽矣。此所谓保民若赤子,所谓无一夫不获者也。故孟子能具道平治时之事曰:「春省耕以补不足,秋省歛以助不给」。又称夏之谚曰:「吾王不游,吾何以休;吾王不豫,吾何以助」?又知补助之仁,不独周为然也。今则不然,田无多少之限,民无贫富之常,吏不识其民,民不信其上。租税之入,非贿赂不可输也;催科之严,非鞭笞不能办也。税歛重数,民畏公家,如鸟兽之避网罟;政令不一,吏残其民,犹弋猎之待鸟兽。离居散处,非有比闾族党之相伍也,非有胥长师正之相统也。而又愚瞽顽嚣,不能远计,其贫下无赖,习为逋逃之人,知千百为群,十五为保,执一纸之券,而空手得钱,则不愿者亦寡矣。及其出贿赂、赍粮食与市廛博易,妄用之外,实能持钱至其家而致力于畎亩之间者,亦无几矣。迨其偿也,百亩之收,二税徭役之外,有支移、有折变、有配买、有和市、有贷粮、有麦本,今又出青苗之本利,至时不足则卖其衣食之资,又不足则卖牛具,又不足则卖田畴,又不足则卖妻孥。或逃去乡井,或群起为盗贼矣。此臣前日劄子所以言,虽一切取民便,不免使其易于得财,侈于妄费,不计后日输官之难,而临时迫蹙者也。今取其愿,犹且如是,况希合小人与畏罪之吏、措置乖方者,其为患百十倍于是,与其贷于兼并者异也。凡百姓所以贷于兼并者,盖皆其邻里近村之人。其来贷也,诚皆穷乏饥饿,不得已者也。茍可以适朝昏、备农事,则不往贷矣。其贷与之家,亦皆日见其实为乏绝,素有诚信,真以赡妻孥资耕穫者也。茍欲以侈口腹、事饮博为利,陷法之事,则不贷之矣。以是观之,岁贷于人者,亦无几也。然则青苗之法,适所以误妄费不思之穷民尔,今法言利之卒所以病之也。昔者子产以乘舆济人于溱洧之上,孟子曰:「惠而不知为政」,以其人人而悦之也。今为法不免于人人而病之,可乎?又况志在于蓄积者乎?今党蔽掊克,小人公言,利息纷如,而欲天下之吏,不希合而强民,臣不信也。王广渊者,昔条例司,称以为公干才明之人也,前日使试义仓之法,乃至邀遮齐州输税之民,使先诣义仓,然后纳税,于是冒言民便其法。臣恐天下官吏,上畏朝廷,下畏使者,或事希合,置二税而督青苗,然后以鞭笞督其租赋,蚩蚩之众,何以堪之?臣恐不一再贷而天下溃矣。古之人曰:「匹夫专利,犹谓之盗,王而行之,其犹鲜矣」。孔子曰:「放于利而行多怨」。《诗》曰:「民之多僻,无自立辟」。又曰:「民之贪乱,宁为荼毒」。方今税役苛重,百姓空匮,虽官廪有未充之忧,公帑有不足之虑,不思节用爱人,重本抑末,而欲矫诬以射利,譬犹割肤体以啖口腹,其不可明矣。昔魏文侯租赋倍于常日,或有以贺者,文侯曰:「今户不加多而租赋岁倍,譬之反裘而负薪者,徒惜其毛而不知皮尽而毛无所附矣」。此善谕也。故《书》曰:「民惟邦本,本固邦宁」。又曰:「怨岂在明,不见是图。予临兆民,凛乎若朽索之御六马,可不畏哉」?今陛下欲劝农桑、兴水利、省徭役、复常平,此先王不忍之心也。而献议之臣,直以此扰扰蔽惑天听,茍有志于朝廷社稷者,莫不以为忧勤也。《诗》曰:「民亦劳止,汔可小康。惠此中国,以绥四方」。臣愿陛下诏天下悉罢青苗法,谨择转运使而久天下县令之任,俾诸路各上十数年之间为县而有绩状在民者,稍易今不才之令,而授所谓农田、水利、徭役、常平之法,使各讲求施设而宽假之,淹以岁月而考课其绩,则四海万里,无不被陛下之德泽者。抑臣闻之,昔鲁欲用田赋,季孙使冉有访诸孔子,孔子曰:「若欲行其法,则周公之典在,若茍而行之,又何访焉」?臣之至愚,其惓惓之义,深冀陛下鉴观先哲之言,究察受敝之俗,决以独断,罢于一朝,别讲治道,垂福黔首。傥姑取其聚歛之意,茍而行之,则臣言为迂疏僻滞之甚者,而妄讥时政,擅废朝参,数违圣旨,罪衅大矣。岂宜更使居位,早行窜逐,不胜幸甚。
讲义(诗一) 宋 · 廖刚
出处:全宋文卷三○○一、《高峰文集》卷一五
「《卷阿》,召康公戒成王也。言求贤用吉士也」。
事物之理,有危疑之机者,然后当戒。求贤用吉士,君人之常也。而召康公之戒其君,必以是为言者,盖方是时,帝王之大业成矣,天下之众治举矣。求贤用吉士,自众人视之,若在所可缓而非急务;由君子观之,制治要于未乱,保邦要于未危。以天下之大,事物之众,一日二日之间,其几有万,则上下内外,大小尊卑,非夫选贤拔能,众建官联,以与之共图于閒暇之时,则桃虫之微且将为拚飞之鸟,而桑土之固,曾不足以备阴雨之虞,未见其能制治保邦也。召康公之戒,不亦宜乎!贤者不可以苟得,贤者有以求而得之,则吉士皆为我用。孟子所谓「天下之父归之,其子焉往」是也。
「有卷者阿,飘风自南」。
阿,大陵也,以况则君也。「有卷者阿」,大陵之有曲者,以况则君虽大,然中虚而能受,体屈而能留,其化养之资博矣。非若南山之岩岩然,草木无所生之,而风无自而入也。飘风,回风也,以况则君子之来也。其「自南」,则化养万物之风也,以况则君子之去就行止若风之飘忽而不制于物,然其来也,斯能为上为德,为下为民,于以遂其化养之施焉。非若终风然,霾乎下,曀乎上,迅病暴急,而非物之所赖也。有卷者阿,故飘风自南。君能虚己,则贤者类至。理之所在,盖有不期然而然者矣。
「岂弟君子,来游来歌,以矢其音」。
君子之道,或出或处,或默或语,无可也,无不可也,惟道是从而已。无适也,无莫也,惟义与比而已。非其义也,非其道也,禄之以天下弗顾,系马千驷弗视。然则敦为来哉?夫惟大有为之君,降己之势而惟德之尊,忘己之贵而惟道之乐,虚中以俟之,屈体以接之,则其求之非无道也,非无义也。于是可以出矣,隐其身而不见则非也,故曰「来游来歌」;于是可以语矣,闭其言而不出则非也,故曰「以矢其音」。始见其可悦也,悦之而来游,与所谓永矢弗过者异矣。又见其可乐也,乐之而来歌,与所谓独寤歌者异矣。又见其可与有为,可与有行也,于是矢其音而告之以善道焉,则与所谓金玉尔音者异矣。且声成文谓之音,斯告之以善道而必谓之音,岂非君子以言则成文欤?矢,取其辞之直也。皋陶之矢厥谟,盘庚之出矢言,皆直陈其事而无复有所隐也。君子之告其君以善道,亦若是而已。
「泮涣尔游矣,优游尔休矣。岂弟君子,俾尔弥尔性,似先公酋矣。尔土宇昄章,亦孔之厚矣。岂弟君子,俾尔弥尔性,百神尔主矣」。
「泮涣尔游矣,优游尔休矣」者,言君子乐为之用,则君无为而用之有馀裕而然也。泮则异于主也,奂则异于合也,不为物主而物不累己,不与物合而己不累物,则其游乐矣。优则无忧也,游则无止也,用优之时而无所忧虞,远游之时而无所定止,则其休至矣。泮奂其游而无拘迫之忧,所谓囿物而非囿于物,君之所以为大。优游其休而无遑遽之劳,所谓役物而非役于物,君子之所以为尊。反是则丛脞烦碎,而天下终不可治也。此诗之作,亦所以戒人君之自用欤。「岂弟君子,俾尔弥尔性,亦孔之厚矣」者,性之本体混然圆成,无欠无馀,非有待而然也。及夫情窦一开,与接为构,物且得以间之,而喜怒哀乐之发或乖其和,刚柔缓急之用或失其齐,于是始有待于充而成之,以复其初者矣。「岂弟君子,俾尔弥尔性」,充而成之,使无间以复其初之谓也。盖惟君子之与处,则晦斯光,窒斯通,亡斯存,败斯成,所谓「弥尔性」,此类也。《易》曰:「弥纶天地之道」。虽天地之道阴阳刚柔,其用不能无有馀不足之愆,故有待于《易》之弥纶,然则况于人乎?「似先公酋矣」者,酋,就也,万物讹于南而酋于西。《庄子》曰:「正得秋而万宝成」。所谓酋者,若此君惟得贤以弥其性,是故以言则大,以心则一。心有所不为,为无不成,有所不革,革无不服。畜之为德而日新,著之为业而富有,盖其成器而动,则将无适而不就也。乃若先公,则如公刘然,其仁足以爱民,其义足以威敌,其于先王之烈为能力行而有至。是其酋有如此者,要有以似之,则为善继耳。「尔土宇昄章,亦孔之厚矣」者,言王能得贤,以弥尔性,似先公酋矣,故能下有得乎地,上有得乎天,皆如下文所云也。昄,大也。阴复而静则小,阳反而动则大。言天子辟其土地,则动而大之事也,故言「昄」,若《书》言「率宁人,有指疆土」,《诗》言「日辟国百里」,所谓辟其土使昄也。章,文之成也。万物之文杂于东南而成于西南,故赤白为章,文于是乎著也。言天子治其宫室,则贲饰之事也,故言章,若《诗》言「翼翼寝庙」,《书》言「用宏兹贲」,所谓治其宇使章也。辟其土使昄矣,斯有以尽地之利。治其宇使章矣,斯有以定民之居。尺地莫非其有,而皆得其养,一民莫非其臣,而各安其居,王之德于是可以配地矣,故曰:「亦孔之厚矣」。盖若《易》言「君子以厚德载物」,厚于是为至矣也。「岂弟君子,俾尔弥尔性,百神尔主矣」者,君有道以得民,有德以服众,有若地之德以载物矣,则彼其聪明正直依人而行者,岂庸释我哉!诚其所享也,谦其所福也,宜其以我为主而安乐之,若孟子所谓「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」者矣。
「《民劳》,召穆公刺厉王也。民亦劳止」至「以近有德」/是诗言民之劳,愿与之休息一也。然始终四章皆言「惠此中国」,而独其中一章言「惠此京师,以绥四国」者,盖治自内而外,化自上而下,厉王诚能脩德发政以惠京师,则足以绥四国而怀万邦矣。惟其不能端本以求治,故泽不下究,而其失弥广。然则独于中推本言之,则始终之意从可知矣。「无纵诡随,以谨罔极」者,诡随之人无以检之,俾至于惛而不明,怓而不静,则其甚也,莫不违中而妄作矣。《书》曰:「民心罔中,惟尔之中」。上劳民而无度,下诡随而罔中,理则然也。「式遏寇虐,无俾作慝」者,寇虐之人无以遏之,俾至于憯不畏明,而民怀忧惧矣。又莫之恤,则不畏明者斯作慝矣。孟子曰:「饥者弗食,劳者弗息,睊睊胥谗,民乃作慝」。夫民劳而不得息,已患其作慝,况寇虐者无以遏之,则作慝者众矣。且善则苟违之,谓之诡,恶则苟从之,谓之随,此言其恶之著乎己。彼□而我寇之,彼安而我虐之,此言其恶之加乎人。诡随之为恶也微,尚欲其无纵,寇虐之为恶也既著,故在乎遏之。无纵诡随之人,以谨其失中,式遏寇虐之人,而禁其作慝,此民劳之甚,而幸其君之庶几能自勉者如是也。夫有威可畏谓之威,有仪可象谓之仪,况人君之威仪,天下之所视效,而治乱之所系,乌可以不敬哉!一或妄动过举而无爱民之心,是民之所以劳也。德惟治,否德乱,与治同道罔不兴,与乱同事罔不亡,为人上者,乌可以无德哉!无德而居上,则无爱民之政,是民之所以劳也。然民之所以望于厉王者亦薄矣,姑欲其敬威仪而近有德耳。敬其威仪者,其心未必诚,近有德者,非必有至善之实,亦追之而已。凡此皆思其上之不可得,则庶几其次焉者耳。
「民亦劳止」至「而式弘大」/小康非所敢望也,小休非所可得也,至于小息犹且不容,亦庶几得顷刻之愒而已。民之劳日益甚而不得愒,则厉王之政愈急而不知反故也。「惠此中国,俾民忧泄」者,此又忧之大者也。前言「无俾民忧」,幸其无忧也。今曰「俾民忧泄」,则既有忧矣,幸其散而已。泄,散貌,通适而无滞之义也。若传所谓「其乐泄泄」,亦取其通适而无忧滞之义意,所谓「俾民忧泄如此耳」。「无纵诡随,以谨丑厉」者,丑厉,言小人之无忌惮也。诡随之人莫之禁止,则岂徒失中而已哉,将必至于丑厉之可恶。失中而至于丑厉可恶,则廉耻亡矣,其何以为国乎?「式愒寇虐,无俾正败」者,正败,言君子之道消矣。寇虐之人莫之遏绝,则岂徒作慝而已哉,将必至于败而弗救。作慝而至于正败弗救,则奸宄肆矣,其何以为民乎?「戎虽小子,而式弘大」者,则又责王以自及也。言王虽以小子自为,然上为天之子,下为民之君,则天位天职用宏大也。今又诡随之徒暴其丑厉而有害于为国,寇虐之徒敢于败正而有害于为民,是将无以居天位而治天职矣,此穆公之所深忧也。
「民亦劳止」至「是用大谏」/「民亦劳止,汔可小安」者,安危之反也。小康则以勤为忧而已,未勤也。小休、小息、小愒则勤矣,而未以危为虑也。民劳之甚,至于危惫而愿得小安,则于是亦云极矣,故于卒章言之也。「惠此中国,国无有残」者,先言「惠此中国,以绥四方」,则自中国至四夷皆欲其绥之也。其后言「惠此京师」,则庶几其能绥四国而已。先言「惠此中国,以为民逑」,则尚欲其与中国之民为好匹也。其后言「惠此中国」,则庶几其能俾民忧泄而已。至于四国,又莫之能绥也。民忧又莫之能泄也,则于是庶几其国无有残而已。盖足寒伤心,民劳伤国,必至之理也。故始则以民忧为恤,终则以国残为忧。民残则国残,国残则将反以自残,是可为之深忧也。「无纵诡随,以谨缱绻」者,诡随之徒亦丑厉既可恶矣,又纵之而不禁,则其戾善从恶之心愈谬而不可改。缱绻,以言其陷于非善,反覆拘挛而终不能以自释也。「式遏寇虐,无俾反正」者,寇虐之徒,其陵弱暴寡,既败正矣,又莫之遏绝,则善者无所怙,恶者无所惧,正将尽反而为不正矣。正反则无正,非特败而已也。噫!诡随之恶至于缱绻而不可解,寇虐之乱至于正反而不可救,而厉王犹且劳民而不知止,此穆公所以深刺也。盖人君之恶莫大于虐民而失之,故厉王之恶非一,而独以厉得名,亦著其恶之大者耳。虽然,进思尽忠臣之义,则不可替也。故是诗卒曰:「王欲玉女,是用大谏」。夫厉王之恶如此之著,而方且欲其德如彼之全,于是大谏以觊其或改,则穆公爱君之深,忧民之切,初不计其言之听与否也,尽其忠而已矣。